五百裡扶靈路,劉連捷走了整整二十七天。
劉騰鴻、劉騰鶴靈柩過萍鄉時,八十老嫗跪在官道旁焚紙錢,灰燼飄到劉連捷的素袍上,燙出星星點點的洞。
湘贛邊界的官道更在暴雨中化作泥河,十二匹河西駿馬噴著白氣,鐵蹄不時陷入黏稠的紅土。
劉連捷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紫銅護甲下的中衣早已濕透,肩頭勒著三指粗的麻繩,這副特製的靈轜要同時載兩具金絲楠木棺槨,非得八人肩扛不可。
"將軍,前頭十八灘怕是過不去了!",親兵王栓子指著前方白茫茫的雨幕,雷鳴聲中,隱約傳來贛江支流狂暴的嘶吼。
劉連捷摸著腰間血玉扳指,這是堂兄劉騰鴻咽氣前塞給他的。
棺蓋上雨水混著金漆流淌,那些"克複吉安"、"陣斬偽王"的朱砂字正在暈開,像極了陣亡那日從兄長火炮傷口湧出的血泉。
"砍竹紮筏!"他啞著嗓子下令,腐葉的腥氣突然濃烈起來,讓他想起安慶城外那個秋天,當時騰鶴堂兄的左臂還掛在城垛上,斷口處的骨茬白得刺眼,可那人竟還能笑著把軍報塞進他懷裡。
竹筏在湍流中打轉時,劉連捷死死扣住棺槨上的鎏金螭紋。
忽然一道閃電劈亮崖壁,他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立在筏頭,大堂兄騰鴻依舊握著那柄缺口腰刀,二堂兄騰鶴的斷臂袖管在風中獵獵作響……。
進醴陵地界那夜,暴雨如注,湘江上白浪掀天。
船工說看見兩條青龍盤在桅杆,劉連捷抱著兄長的牌位枯坐船頭,雨水混著淚水在紫檀木上衝出道道細痕。
最難忘是湘潭碼頭,黎明時分,三十裡水路突然飄來數百盞河燈,照得江麵如同白晝,挑夫說這都是湘軍陣亡將士的家眷放的。
劉連捷數著那些"楚勇忠魂湘水長清"的燈紙,突然明白為何騰鴻哥總說"我們流的血,會變成湖南人骨子裡的鹽"。
楊家灘的迎接從十裡長亭開始,劉父任賓公拄著皇帝禦賜的鳩杖,身後三百族人白衣如雪。
當第一聲嗩呐刺破晨霧,送葬隊伍裡抬出六十四杠祭品:金絲楠木的武冠盒,鏨著雲紋的箭囊,還有那對鑲滿東珠的護腕,鹹豐皇帝親賜的,騰鴻曾笑著說"等平了長毛,要戴著這個教侄兒們射箭"。
古鬆堂的建造用工用料極儘奢靡,,正廳十二根合抱粗的南洋鐵杉,是劉父自帶人從洞庭水寨搶運來的。
最奇的是梁柱間的雀替,老木匠用了透雕技法,把騰鴻大戰嶽州、騰鶴奇襲武昌的場景刻得栩栩如生。
月夜,有巡更人看見那些木雕將軍的眼珠在轉動,刀劍上凝著露水。
"到了!將軍,看到我們楊家灘的界碑了!",王栓子的驚呼將劉連捷拽回現實,雨不知何時停了,暮色中浮現出烏壓壓的人群。
七十二麵素幡在晚風中連成蒼白的浪,族老們捧著《哀榮錄》的朱漆木匣,孩童們捧著湘軍陣亡將士名冊,最前排的八十一歲太公舉起銅酒爵,濁淚滴入血紅的雄雞酒。
任賓公是堂兄劉騰鴻與劉騰鶴的父親,在月洞門前站了整宿。
瓦匠們正在給最後一片滴水瓦上釉,孔雀藍的釉彩裡摻了吉安城頭的碎磚粉,那是兒子們戰死之地捎回的土。
正廳地麵的六十四塊青磚暗合八卦陣圖,每塊磚下都埋著陣亡親兵的腰牌。
雷雨夜,閃電照亮磚縫間的血絲,老管家說那是英魂在操練陣法。
後花園的假山取自嶽麓山石,其中暗藏十二處弩機。
任賓公說:"湘軍人的宅子,門楣要雕花,牆角要藏箭。"
古鬆堂最隱秘處有個地窖,堆滿生鏽的刀劍,都是當年從戰場拾回的,月光透過氣窗照進來,像給兵器鋪了層霜。
戲台藻井畫著二十八星宿,但細看會發現"翼宿"位置藏著個戴鬥笠的哨兵。
畫師是騰鴻舊部,他說:"將軍們在天上,也要排兵布陣的。"
"任賓公,血鬆林又開始滲水了。",管家提著燈籠的手在抖,任賓公疾步穿過遊廊,果然見到新移栽的百年馬尾鬆根部滲出淡紅水珠。
自打從衡山移來這九十九棵古鬆,每逢朔望便有血色露水,鄉裡都說這是吸飽了江西戰場的亡魂血。
他蹲下身蘸了點紅露抹在舌尖,鐵腥味混著鬆脂香,那日撫標營送來陣亡文書時,硯台裡未乾的朱砂也是這個味道。
工人們突然喧嘩起來,原來第三進院子的照壁在晨曦中顯出異象,漢白玉石麵上浮出兩個騎馬武將的剪影,正是兒子們慣用的三連射姿勢。
"加刻纏枝蓮紋遮住。",任賓公將象牙柄放大鏡收入袖中,轉身時瞥見西花廳的琉璃窗。
那是托十三行從英吉利運來的五彩玻璃,其中兩扇特意燒製成麒麟踏雲圖,麒麟目中的金粉是他親手點的,就像當年給守備衙門題匾時,為兒子們的名字描金。
出殯前的酒席連擺了整整九日,全鎮有頭有臉的鄉親都來了,禦賜的"餘慶堂"金匾高懸古鬆堂正廳。
楠木匾額上的雲龍紋在燭火中恍如遊動,劉連捷卻總覺得龍睛在盯著他腰間佩劍,那日傳旨太監宣讀"一門忠烈"時,劍鞘上的血沁斑突然發燙。
子夜時分,他提著羊角燈走進血鬆林,禦賜的珊瑚朝珠壓得頸骨生疼,就像當年扛著靈轜時麻繩勒進皮肉的滋味,腐葉在腳下發出黏膩聲響,忽然有冰涼的手搭上他肩頭。
"南雲老弟好威風啊。",熟悉的笑聲驚起夜梟,劉連捷猛回頭,隻見大堂兄的犀角盔在月下泛著冷光,甲縫裡不斷滲出贛江的渾水,三堂兄的斷臂正在書寫什麼,血珠懸空凝成"功名狗"三字。
羊角燈墜地熄滅的瞬間,他聽見祠堂方向傳來木牌位開裂的脆響。
晨起時管家來報,說禦賜匾額下的海水江崖紋竟生出細如發絲的裂痕,像極了當年靈轜上被暴雨衝淡的血跡。
古鬆堂又稱餘慶堂,是由皇帝為紀念湘軍將領而親自命名的楊家灘花屋,古鬆堂絕對是由湘軍的血液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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