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邊境的野人山,仿佛被老天爺遺忘了。
這裡沒有春意,隻有無窮無儘、粘稠得化不開的瘴氣,沉甸甸地壓在莽莽蒼蒼的原始叢林之上。
雨,永遠下不完的雨,鞭子般抽打著濕透的樹葉、泥濘的山道,還有那些蜷縮在簡陋工事裡的滇軍士兵。
炮聲,來自西邊英國人的炮聲,沉悶地滾過山巒,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陣陣悶雷,每一次炸響,都讓腳下這片浸泡在血水裡的土地微微顫抖。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腐葉、爛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合成的死亡氣息,令人窒息。
“穩住!都給我穩住!躲好!”
一聲嘶啞的吼叫穿透了炮聲間歇的雨幕,來自工事裡一個披著沉重油布雨披的身影。
雨披的邊角不斷滴著渾濁的水珠,裡麵露出半副冰冷的鐵甲,甲葉上沾滿了汙泥和暗褐色的血漬。
雲南巡撫岑毓英,這位被朝廷倚重、被英夷視為眼中釘的封疆大吏,此刻和普通士兵一樣,渾身泥濘,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銳利如鷹的眼睛。
他蹲在一段用粗大樹乾和濕土壘成的胸牆後,目光死死盯著炮聲傳來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層層疊疊、被水汽模糊的雨簾和山巒。
他身旁,幾個士兵蜷縮在濕漉漉的泥坑裡,身體隨著每一次爆炸微微顫抖。
一個年輕的士兵,嘴唇乾裂發白,雙手緊緊抱著他那杆老舊的抬槍,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身邊散落著幾顆檳榔,那是他們在這濕冷地獄裡唯一能用來提神、驅寒,甚至暫時忘卻恐懼的東西。
“撫台大人,”一個同樣滿身泥水、須發花白的老把總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雲南口音。
“洋鬼子的炮……又挪近了點。弟兄們挖了一夜,這工事……還是太淺。”
岑毓英沒回頭,隻從喉嚨深處“嗯”了一聲,像塊冰冷的石頭。
他伸手抓過一把胸牆上的濕泥,泥土冰冷粘膩,帶著刺骨的寒意,在他指縫間無聲滑落。
他猛地攥緊拳頭,濕泥從指縫中被擠出,仿佛要把這無邊的陰冷和壓抑都捏碎。
他何嘗不知工事簡陋?何嘗不知英夷火器精利?可這野人山,這千裡邊陲,能調動的糧餉、民夫、器械,早已被他搜刮到了極限,甚至榨乾了骨髓。
“挖!一寸也不能停!”岑毓英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錘砸在泥水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告訴兄弟們,總督大人就要到了!援兵就在路上!熬過去,給老子熬過去!”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疲憊、恐懼卻又帶著一絲麻木希望的臉。
“咱們身後,是雲南!是朝廷!是祖宗墳塋!一步也退不得!”
“是!撫台!”老把總用力挺了挺佝僂的背脊,聲音裡多了點力氣。
總督劉嶽昭要來的消息,在這絕望的泥潭裡,像一道微弱卻固執的光。
消息傳開,工事裡蜷縮的身影似乎都微微動了一下。
總督大人要來了!那是整個雲貴的柱石,是朝廷的欽差!
絕望的泥潭裡,仿佛被投入了一塊滾燙的石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兩天後,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一隊人馬,艱難地穿行在野人山崎嶇泥濘的山道上。隊伍前方,數十名精悍的親兵手持長矛、火槍,警惕地掃視著兩側密不透風的叢林,每一步都踩在深可及膝的泥漿裡。
中間簇擁著一頂四人抬的綠呢官轎。轎簾被一隻骨節分明、帶著幾分蒼老卻異常沉穩的手掀開一角。
雲貴總督劉嶽昭,這位年近六旬、曆經沙場數十載的老帥,目光沉靜如古井,透過轎簾的縫隙,審視著這片危機四伏的戰場。
他麵容清臒,刻著歲月的風霜和戰場的硝煙,鬢角已染上濃霜,但眉宇間那股久居上位、執掌生殺的威嚴,以及沉澱下來的、屬於真正統帥的鎮定與氣度,卻絲毫未減。
轎子後麵,是長長一串或騎馬、或坐滑竿、或艱難步行的隨行官員。
紅的、藍的官袍在這灰暗的雨林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們大多麵色蒼白,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對前線險境的驚懼,不少人眼神閃爍,不停地用袖子擦拭著額頭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的水珠。
隊伍拖得很長,在狹窄的山道上蜿蜒,秩序顯得有些混亂。
抬轎的、牽馬的、護衛的、伺候的,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官員,幾百號人擠在一起,人聲、馬蹄聲、滑竿的吱呀聲混雜著,在這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山穀裡,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喧囂。
隊伍終於抵達了前沿工事區。岑毓英早已率親兵肅立在最險峻的一處隘口前等候。
他身上的泥濘和疲憊似乎都被刻意洗刷過,鐵甲重新擦亮,雖然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磨損痕跡,官袍也換上了相對整潔的一套,但眉宇間那股被硝煙和壓力熬出來的狠厲與憔悴,卻無法完全遮掩。
看到官轎落下,岑毓英搶上幾步,單膝跪倒在泥水中,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卑職岑毓英,恭迎總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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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簾徹底掀開,劉嶽昭穩步走了下來。他沒有立刻讓岑毓英起身,而是目光如炬,緩緩掃過眼前這道依托山勢、用泥土原木倉促壘成的防線,以及防線後麵那些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卻強撐著站直的士兵。
炮火犁過的痕跡,士兵臉上交織的疲憊與堅韌,空氣中殘留的硝煙味……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戰鬥的慘烈。
良久,劉嶽昭才上前一步,伸出雙手,親自將岑毓英從泥水裡扶起。
他的動作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不言而喻的肯定。“毓英,辛苦你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此間情形,老夫一路看來,甚為明了。你以孤軍,拒強寇於國門之外,保境安民,實乃大功一件!朝廷知你,老夫更知你!”
岑毓英抬起頭,眼眶瞬間有些發紅。數月來的孤軍奮戰,朝中掣肘,地方困頓,彈劾中傷……種種委屈和壓力,似乎都在老上司這沉甸甸的幾句話裡找到了宣泄口。
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隻重重地抱拳:“為國守土,職分所在!督憲親臨,三軍感奮,毓英……萬死不辭!”
劉嶽昭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投向對麵英軍隱約可見的營地輪廓,眼神銳利如刀:“走,帶老夫看看你的布置。這野人山的天險,如何化為銅牆鐵壁!”
岑毓英精神一振,立刻引路。劉嶽昭拒絕了親兵遞來的油傘,堅持與岑毓英並肩而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戰壕和工事間。
他時而駐足,仔細詢問火力點的配置、士兵的口糧、傷員的安置;
時而俯身,觸摸被炮彈炸得焦黑的木樁;
時而又沉默地眺望英軍方向,眉頭緊鎖,陷入深思。
岑毓英緊隨其後,一一作答,言語間充滿了對防禦的自信,也毫不掩飾對軍需匱乏的憂慮。
“總督請看,”岑毓英指向一處利用天然巨石構築的暗堡。
“此處扼守要衝,洋鬼子的炮火難以直接命中,我在此處伏有抬槍十餘杆,配以火藥桶,敵若強攻,必遭重創!”
劉嶽昭仔細看了看,讚許地點點頭:“因地製宜,甚好。隻是……”他指了指暗堡上方有些單薄的覆蓋。
“此層防護,恐難抵擋開花彈直擊。需再加固,多加原木、沙袋,覆以濕泥,層層夯實。人命關天,不可吝惜氣力。”
“是!卑職即刻命人加固!”岑毓英凜然應道。
兩位大員在陣前指點江山,分析敵我,氣氛凝重而專注。
隨行的官員們則遠遠地跟在後麵,或交頭接耳,或默不作聲,或麵露憂色地看著泥濘中跋涉的總督和巡撫。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那些低品階、服飾混雜的隨員隊伍邊緣,一個穿著不起眼青色官袍、麵容看似普通的中年文吏,正低著頭,目光卻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低垂的眼簾下死死鎖定了前方那兩個並肩而行的身影——劉嶽昭和岑毓英。
他藏在寬大袖袍裡的手,正神經質地、一遍遍地撫摸著一個冰冷堅硬的物件輪廓,仿佛在確認著什麼,又像是在積蓄著力量。
每一次遠處傳來英軍試射的零星炮聲,都讓他的身體難以察覺地微微一顫,那撫摸的動作就變得更加急促和用力。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幕布,沉重地籠罩了整個野人山。
白日裡喧囂的隊伍,此刻大部分都擠進了臨時清理出來的幾片林中空地。
篝火點了起來,不是為了取暖——這濕熱的空氣令人窒息——而是為了驅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無所不在的蛇蟲鼠蟻。
火焰在潮濕的空氣中艱難地跳躍著,發出劈啪的聲響,將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周圍黑黢黢的樹乾上,像一群群無聲舞動的鬼魅。
士兵們圍在火堆旁,疲憊地嚼著乾糧,低聲交談,聲音壓抑在喉嚨裡,唯恐驚動了什麼。
隨行的官員們則被安排在相對乾燥避風的地方,有的裹著油布打盹,有的低聲議論著白日的見聞和前途的艱險。
劉嶽昭的大帳設在營地中央,由親兵嚴密把守,帳內燈火通明,他與岑毓英仍在燈下對著地圖低聲商議著防務細節。
那個白日裡毫不起眼的青袍文吏,此刻正蜷縮在離劉嶽昭大帳約莫三四十步外的一個黑暗角落裡。
他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榕樹氣根,身體幾乎完全融入了濃重的陰影之中。
周圍,幾個同樣穿著雜役或低階隨員服色的人,如同鬼影般悄然聚攏過來。
沒有言語,隻有黑暗中急促壓抑的呼吸聲和眼神瘋狂而短促的交流。
彼此眼中燃燒著同一種東西——刻骨的仇恨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青袍文吏——他是杜文秀當年麾下掌管文書印信的“掌書記”馬明義——緩緩地、無聲地從寬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件東西。
冰冷的金屬在遠處篝火微弱跳動的反光下,一閃即逝。那是一把簇新的、閃著幽藍光澤的左輪手槍。
他將槍緊緊貼在胸口,仿佛感受著那冰冷的金屬帶來的唯一一絲力量,然後極其緩慢地,將槍口指向了那燈火通明的大帳方向。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指關節捏得發白,似乎下一秒就要將那扳機狠狠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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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一個身材矮壯、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漢子,也悄然摸出了一把磨得雪亮的短刀,眼神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
“為了元帥……為了死去的弟兄……”馬明義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草叢中遊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鑽入周圍幾個同夥的耳膜,“……就在今夜!”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營地裡的篝火漸漸黯淡下去,守夜的士兵抱著槍,靠著樹乾打起了瞌睡。
連總督大帳裡的燈光,也在商議許久後,終於熄滅了。
整個營地,除了雨滴偶爾從樹葉上滾落的聲響,幾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濃霧和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
行動!
馬明義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瘋狂的火焰徹底吞噬。
他如同黑暗中撲出的獵豹,猛地從藏身的樹根後竄出,不再掩飾身形,直撲那頂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大帳!
他身後的幾條黑影也同時暴起,那個矮壯漢子揮舞著短刀,另外兩人則拔出匕首,目標明確——大帳!
他們的動作迅猛而無聲,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狠辣。
然而,就在他們衝出的瞬間,大帳旁一個原本似乎睡著的親兵猛地睜開了眼睛!
長期的戰場生涯賦予了他野獸般的直覺。“有刺客!”一聲淒厲的、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嘯從他喉嚨裡迸發出來!
這聲警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營地!沉睡的士兵被驚醒,茫然四顧;
官員們驚恐地尖叫著,亂作一團;守衛的親兵則本能地朝著聲音來源和那幾條撲向大帳的鬼影舉起了槍。
馬明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暴露了!但他衝鋒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反而更加瘋狂!
他離大帳隻有不到二十步了!他甚至能看到帳簾被從裡麵掀開一角,一個高大沉穩的身影正要走出來!就是現在!
“劉嶽昭!納命來!”馬明義嘶聲狂吼,不再掩飾,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他雙手死死握住那支沉重的左輪手槍,手臂因用力而劇烈顫抖,幾乎是在奔跑中胡亂地瞄準,然後狠狠地扣下了扳機!
砰——!
槍聲在死寂的雨夜裡炸響,刺得人耳膜生疼,壓過了所有的驚呼和警報!槍口噴出的橘紅色火焰,瞬間照亮了馬明義那張因仇恨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也照亮了帳簾處剛剛踏出一步的劉嶽昭!
電光火石之間!
就在槍聲炸響的同一刹那,一個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劉嶽昭身側撲出!
是岑毓英!他本就在帳內與劉嶽昭商議,聽到警報和那聲狂吼的瞬間,他幾乎是憑著戰場磨礪出的本能反應,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合身撞向劉嶽昭!
“總督大人小心——!”
岑毓英的怒吼與槍聲同時響起!他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狠狠地將劉嶽昭撞得向後踉蹌跌去!
噗嗤!
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幾乎貼著岑毓英的後背掠過,但它的目標並非岑毓英!
那枚灼熱的鉛彈,帶著馬明義全部的怨毒和孤注一擲的力量,狠狠地鑽入了劉嶽昭的左胸下方!
“呃!”一聲沉悶的痛哼從劉嶽昭口中溢出。
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剛剛被岑毓英撞得後仰的身體徹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後摔倒,撞在帳內的木架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傷處,溫熱的、粘稠的液體瞬間浸透了他的手掌和前襟,濃重的血腥味在帳內彌漫開來。
“總督大人!”岑毓英目眥欲裂!他猛地回頭,正看到馬明義臉上那瞬間凝固的錯愕和隨之而來的瘋狂絕望,以及再次抬起的槍口!
“殺!”岑毓英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猛虎,帶著毀天滅地的狂怒。
他根本來不及拔刀,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帶著全身的力量和衝勢,合身撞向近在咫尺的馬明義!
砰!
馬明義的第二槍打空了,子彈擦著岑毓英的肩膀飛過,鑽入黑暗的樹林。
緊接著,他就被岑毓英這蠻牛般的一撞狠狠砸倒在地!手槍脫手飛出。
“保護總督大人!抓活的!”岑毓英一邊用膝蓋死死壓住瘋狂掙紮的馬明義,一邊朝著帳外怒吼。
營地裡徹底炸開了鍋!反應過來的親兵們怒吼著衝了上來。
刀疤漢子見勢不妙,狂吼一聲“跟他們拚了!”,揮刀砍翻一個衝上來的親兵,試圖衝向馬明義。
但更多的長矛和火槍已經對準了他們。
“砰!”“砰!”幾聲零亂的槍響。
刀疤漢子胸口爆開血花,撲倒在地。另外兩個持匕首的刺客也被數支長矛同時捅穿,像破麻袋一樣被挑了起來,釘死在泥地上,鮮血順著矛杆汩汩流下。
隻剩下被岑毓英死死壓住的馬明義還在徒勞地掙紮嘶吼。
“元帥!我對不住你啊——!”馬明義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絕望而淒厲。
混亂中,岑毓英已全然不顧刺客。他猛地起身,幾步衝回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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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親兵已圍在劉嶽昭身旁,慌亂地撕開他的官服,用布條死死按住那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