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的深秋,伊隆河畔的硝煙尚未完全散儘,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鏽混合著焦土的獨特腥氣,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肺腑裡。
河岸上,折斷的矛戈、碎裂的盾牌和焦黑的旗幟半陷在泥濘之中,像大地無法愈合的猙獰傷口。
河水渾濁,緩緩流淌,不時卷過一兩具腫脹發白的撚軍屍骸,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慘烈搏殺。
鮑超勒馬立於河岸一處稍高的土坡上,身後是默然肅立的“霆”字營親兵。
他身上那件標誌性的玄色戰袍濺滿了深褐色的血點,有些已經乾涸發硬,有些邊緣還透著暗紅。
冷硬的秋風穿過被炮火燎得焦黑的樹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卷起他戰袍的下擺,獵獵作響。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剛剛被血與火徹底洗刷過的戰場。
視野所及,淮軍劉銘傳部的殘破營盤七零八落,轅門傾頹,柵欄狼藉。
就在幾個時辰前,這裡還是瀕臨崩潰的絕境。
若不是他霆軍如神兵天降,從側翼以雷霆萬鈞之勢撕裂撚軍重圍,此刻這片泥濘裡浸泡的,恐怕就該是淮軍的屍骨了。
“大帥,”身後一名親兵隊長啞著嗓子,聲音裡帶著激戰後的疲憊。
“劉軍門那邊派人來傳話,說…淮軍李中丞李鴻章)已至大營,傳令各軍主將即刻赴宴,為…為伊隆河大捷慶功。”
鮑超濃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
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刀的鯊魚皮鞘,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伊隆河大捷?他嘴角牽動了一下,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意味。
這場所謂的“大捷”,是踩著多少霆軍兒郎的屍骨,才從閻王爺手裡硬搶回來的淮軍殘部?馬蹄聲由遠及近,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名傳令兵飛馳而至,滾鞍下馬,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份燙著金邊的精致請柬:“鮑軍門!李中丞於大營設宴,特命卑職恭請軍門赴宴!”
鮑超接過請柬,那朱紅的帖子在沾滿泥汙和血漬的手掌中顯得格外刺目。他沉默片刻,終於沉聲吐出一個字:“走。”
淮軍大營燈火通明,與不遠處霆軍營地的篝火形成了鮮明對比。
轅門內外,淮軍兵士盔明甲亮,個個挺胸抬頭,一掃白日的頹喪,旌旗獵獵,映著通明的燈火,頗有幾分得勝之師的昂揚氣象。
中軍大帳內更是喧囂鼎沸,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
主位之上,李鴻章身著簇新的仙鶴補服,麵含矜持的微笑,正舉杯接受著麾下將領和幕僚們一浪高過一浪的頌揚。
“全賴中丞運籌帷幄,調度有方!”
“劉軍門神勇,當居首功!”
“伊隆河一戰,全殲撚逆,壯我天威!”
溢美之詞如潮水般湧向主座,李鴻章含笑應著,目光偶爾掃過帳門口。1
當鮑超那魁梧的身影裹著一身尚未散儘的戰場煞氣,大步踏進喧囂溫暖的帳中時,帳內的喧鬨聲像是被無形的利刃驟然切斷了一瞬。
“霆軍鮑超,參見中丞大人。”鮑超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般的質地,清晰地1壓過殘存的嘈雜。
他按軍禮抱拳,動作剛硬利落,甲葉摩擦發出冷硬的聲響。
“哦?鮑軍門來了!”李鴻章臉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許,抬手虛扶,“快請入座!伊隆河一戰,貴部馳援及時,亦是有功!”
他的話語裡,“馳援”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鮑超麵色沉靜,依言走向預留的座位。他的到來,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了溫熱的酒池,原本融洽熱烈的氣氛微妙地凝滯起來。
不少淮軍將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疏離,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鮑超目不斜視,坦然落座於為他安排的偏下位置,那裡離主位上的李鴻章和劉銘傳都隔開了不小的距離。
酒過三巡,氣氛在刻意的烘托下似乎重新活絡起來。
絲竹之聲靡靡入耳,舞姬水袖翩躚。
李鴻章撚須含笑,正待再次舉杯,帳簾卻猛地被掀開!
一陣初冬凜冽的寒風灌入,吹得燈火搖曳不定。
一名身著八百裡加急驛卒服飾的信使,渾身塵土,滿臉風霜,在兩名神色肅穆的兵部差官引導下,踉蹌著闖入這片歌舞升平的溫暖之中。
驛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舉著一個明黃卷軸,那顏色在燈火下刺眼得如同燃燒的火焰。
“聖——旨——到——!”
尖細嘹亮的通傳聲像一道霹靂,瞬間撕裂了宴席上所有的喧囂。
絲竹驟停,舞姬僵立,杯盞碰撞之聲戛然而止。
滿座文武,無論淮軍湘軍,全都驚愕地站起身,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那卷明黃之上。
空氣凝固了,隻剩下燈花偶爾爆裂的細微劈啪聲和驛卒粗重的喘息。
李鴻章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隨即化為一片肅然。
他迅速離席,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帳中空地,撩袍跪倒:“臣李鴻章,恭聆聖諭!”帳內眾人如夢初醒,呼啦啦跟著跪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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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差官麵無表情地展開聖旨,冰冷平板、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在死寂的大帳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鑿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湘軍霆字營統領、浙江提督鮑超,於伊隆河剿撚之役,擁兵自重,遲延觀望,坐視友軍困危而不救,致淮軍劉銘傳部險遭覆滅,戰局幾致糜爛!其行跡乖張,貽誤戎機,實屬罪無可逭!著即褫奪鮑超浙江提督之職,所部霆字營,即刻就地解散!所遺軍械、糧秣、馬匹,儘數移交淮軍統轄,以儆效尤!欽此——!”
“嗡”的一聲,整個大帳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巨石,死寂瞬間被打破,又被更深的震驚和死寂所取代。
無數道目光,驚疑的、震駭的、難以置信的,甚至是幸災樂禍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齊刷刷射向那個依舊直挺挺跪在人群中的身影——鮑超。
鮑超的頭猛地抬起,脖頸的筋肉瞬間繃緊如鐵石!
那張被塞外風霜和戰場硝煙刻下無數溝壑的剛毅臉龐,血色在刹那間褪得乾乾淨淨,隨即又被一股狂暴的、無法遏製的赤紅猛然衝上!
他的雙眼驟然瞪大,瞳孔深處像是有什麼東西轟然炸裂,噴射出難以置信的怒火和驚濤駭浪般的屈辱。
他死死地盯著那卷黃綾,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
“貽誤戰機?就地解散?!”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猛獸般的低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迸出,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他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不是恐懼,而是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緊握的雙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青筋在古銅色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虯結的怒龍,隨時可能掙脫皮肉的束縛,擇人而噬!
“這不可能!”他身邊一個年輕的霆軍部將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變了調。
“伊隆河明明是我霆軍拚死殺入重圍,才救出了劉銘傳!怎會是…怎會是貽誤戰機?!這是顛倒黑白!是構陷!”
那部將激動得渾身發抖,眼看就要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質問。
“放肆!”一聲威嚴的斷喝響起。
李鴻章已從地上站起,麵沉似水,目光如電掃過那激動的部將,最終落在鮑超身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鮑軍門,難道要抗旨不成?”
他微微側目,站在他身後陰影裡一個身著青衫、麵容精乾的幕僚輕輕頷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轉瞬即逝。
那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芒刺,紮在鮑超幾乎要爆裂的神經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那口灼熱欲噴的怒火硬生生被他以鐵石般的意誌壓回腹腔深處,燒得五臟六腑一片劇痛。
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低下頭,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臣……鮑超……”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裡擠出來的血塊,“……謝……主隆恩!領旨……遵辦!”
最後一個字落下,仿佛抽乾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寬闊的肩背劇烈地起伏著,那身沾滿伊隆河血泥的玄色戰袍,此刻沉重得如同萬鈞鐵枷。
慶功宴在一種詭異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場。燈火闌珊,杯盤狼藉,方才的喧囂仿佛隻是一個荒誕的夢魘。
鮑超獨自一人,拖著灌了鉛般的腳步回到霆軍大營。轅門兩側的“霆”字營旗在夜風中無力地低垂著,獵獵的聲響像是嗚咽。
中軍帳內,燈火如豆。他枯坐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像一尊凝固的石雕,隻有手中緊攥著的那卷冰冷刺骨的聖旨,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虛幻。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傳來親兵壓抑著悲憤的通稟:“大帥!曾大帥……有密信送到!”
鮑超猛地一震,像是被驚醒。他幾乎是搶過那封沒有署名的信函,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撕開了封口。
熟悉的、屬於恩師曾國藩的端方小楷映入眼簾,字跡似乎比往日多了幾分滯重:
“春霆吾弟鈞鑒:伊隆河事,朝議洶洶,彈章如雪。李少荃李鴻章)執詞甚堅,力陳弟部‘遷延’之失。中樞震怒,聖意已決。兄雖據理力爭,然事涉湘淮大局,牽一發而動全身。值此多事之秋,兩軍齟齬,徒令撚逆竊喜,朝野側目。兄……萬般無奈,唯有忍痛……望弟以大局為重,暫受委屈。霆軍遣散,雖非所願,然亦可免日後無窮攻訐,保全弟之聲名。弟之忠勇,兄深知之,天地可鑒!然時勢如此,不得不曲為彌縫。萬望弟體察兄之苦心,暫抑雷霆之怒,善撫部屬,交卸軍務,徐徐圖之。他日風波定,兄必當為弟剖白於君前!臨書涕零,不知所言。兄國藩手泐。”
信紙從鮑超顫抖的指間無聲滑落,飄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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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的最後一絲光亮,熄滅了。
恩師的字句,如同一盆徹骨的冰水,將他心頭那點殘存的、以為尚有人主持公道的微弱火星徹底澆滅。
那字裡行間透出的沉重、無奈,甚至是一絲近乎哀求的意味,比李鴻章的構陷、比朝廷的聖旨更鋒利地刺穿了他的心防。
原來,連恩師都選擇了退讓,選擇了犧牲他鮑超和整個霆軍,去換取那所謂的“湘淮大局”!
帳內死寂,隻有燈芯燃燒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像是在嘲笑著什麼。鮑超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止。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再次響起親兵悲憤到扭曲的聲音:“大帥!淮軍劉銘傳……派人送來東西!”
鮑超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望向帳門。
一個淮軍裝束的小校,低著頭,雙手捧著一個紅木托盤,上麵覆蓋著一塊紅綢,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
他不敢看鮑超的臉,將托盤放在帥案一角,聲音細若蚊蚋:“鮑……鮑軍門,我家劉軍門……說……說伊隆河之事,深感……深感歉意……特備薄禮,聊表……聊表寸心……”
說完,如蒙大赦般,飛快地躬身退了出去。
鮑超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紅綢上。他緩緩起身,走到案前,猛地一把掀開紅綢!
托盤上,赫然是兩支通體碧綠、價值不菲的翡翠如意!
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溫潤的綠光流轉,卻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冰冷的嘲諷意味。
“歉意?寸心?”鮑超喉嚨裡發出一陣低沉怪異的嗬嗬聲,像是垂死野獸的嗚咽,又像是壓抑到極致的慘笑。
他猛地抓起一支如意,那堅硬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他高高揚起手臂,全身的肌肉賁張,眼看就要將這虛偽的“歉意”狠狠砸碎在地!
手臂在空中凝滯了。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如意,又緩緩移開,望向帥案後懸掛著的那麵巨大的“霆”字軍旗。
墨黑的旗麵,金色的“霆”字,曆經無數血火硝煙,依舊透著一股不屈的凜然之氣。那是霆軍的魂!
高舉的手臂,最終無力地垂落下來。那支冰冷的翡翠如意被隨意地丟回托盤裡,發出一聲沉悶的磕碰聲。
鮑超沒有再看那如意一眼。他步履沉重地走到軍旗下,仰起頭,久久地凝視著那個他親手寫就、承載了無數兄弟熱血和榮耀的“霆”字。
然後,他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刀!寒光一閃,鋒銳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
殷紅的血珠瞬間湧出,順著粗糲的手指蜿蜒而下。
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沒有半分猶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悲壯,在那墨黑旗麵、金色“霆”字下方,重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巨大、淋漓、觸目驚心的血字——
忠!
鮮血浸入旗幟的纖維,迅速洇開,那個“忠”字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慘烈、刺眼,仿佛一個泣血的控訴,又像是一個悲涼的墓誌銘。
營中再無往日的喧囂。死寂籠罩著每一頂帳篷,沉重得令人窒息。兵部的公文一道緊似一道,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催促著霆軍最後的消亡。
“大帥!真就……真就這麼散了?”一個跟隨鮑超多年的老營官,須發皆白,此刻跪在帳前,渾濁的老淚縱橫,死死抱住鮑超的腿。
聲音嘶啞破碎,“弟兄們跟著您,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多少回啊!朝廷一句話,就……就全完了?這公道何在啊!”
鮑超沉默地站著,像一座沉默的山。他俯身,用力將老營官攙起,動作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環視著帳外那些圍攏過來的、一張張熟悉而布滿悲憤絕望的麵孔,這些都是隨他出生入死、百戰餘生的兄弟。
“弟兄們,”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悲泣和壓抑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