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橋之戰的慘烈,如同一個無法醒來的血色夢魘,深深烙在西安城每一個幸存者的眼底。
左宗棠親率督標營拚死反擊,總算暫時遏止了馬化龍叛軍直撲西安的勢頭,將戰場勉強穩定在灞橋以東的焦土之上。
然而,付出的代價是駭人聽聞的。湘軍各部精銳,尤其是作為中堅的劉鬆山舊部老湘營,在缺乏統一強力指揮又遭此重創下,折損極其慘重。
屍體層層疊疊,填塞了灞水的河床,渾濁的河水數日不褪赤色。
僥幸撤回城內的傷兵塞滿了營房、寺廟乃至街角,痛苦的呻吟日夜不息,濃烈的血腥混合著金瘡藥和死亡的氣息,沉甸甸地籠罩著這座千年古都。
西安城,已成驚弓之鳥。謠言如同瘟疫般在驚恐的百姓和士氣低落的守軍中飛速蔓延——“馬化龍得了神助,刀槍不入!”
“回回大軍就要合圍西安了!”“左大帥…怕是頂不住了…”昔日繁華的街市變得蕭條冷落,商鋪緊閉,人心惶惶。每一次城外的號角聲響起,都會引起城內一陣恐慌的騷動。
而比戰場失利更冰冷的寒意,正從遙遠的京師,順著無形的驛道,裹挾著淩厲的風霜,直撲左宗棠的後心。
幾份幾乎同時送達的邸報和私信,被幕僚小心翼翼地呈放在左宗棠的書案上。
昏黃的燭光跳躍著,映照著那些力透紙背、卻字字誅心的文字。
一份是京師言官彈劾的抄件,措辭激烈,直指核心:
“…左宗棠師久無功,糜餉巨萬。今北路劉鬆山殞命,南路周開錫病亡,精銳儘喪,灞橋慘敗,西安門戶洞開!此非將帥無方,調度乖張而何?懇請聖上另簡賢能,速定西陲,以免三秦生靈再遭塗炭!”
“另選賢能”四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寒光閃閃。
另一份是京中故舊輾轉傳來的密信,透露的信息更讓左宗棠脊背發涼:選
“…李合肥李鴻章)近於朝議中屢言西事棘手,非淮軍勁旅難竟全功…其麾下大將郭鬆林部,已奉樞廷密諭,兼程西進,前鋒不日將抵潼關…名為助剿,實則…鵲巢鳩居之意昭然…”
信末的提醒更是刺目,“季翁左宗棠字季高)萬望慎之,淮幟若入陝,湘軍恐無立錐之地矣!”
“好一個‘另簡賢能’!好一個‘兼程西進’!”左宗棠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筆硯跳起,燭火劇烈搖晃。
他胸中氣血翻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巨大的孤獨感瞬間攫住了他。
沙場浴血,將士埋骨,換來的竟是背後的冷箭與傾軋!李鴻章的淮軍,這哪裡是來助剿?
分明是趁著湘軍新敗、自己危殆之際,來搶奪平定西北的不世之功,要將他和他的湘係勢力徹底擠出這盤大棋!
他踉蹌起身,推開緊閉的軒窗。七月的夜風帶著硝煙和血腥灌入,卻吹不散他心頭的鬱結。
窗外,是黑沉沉的西安城,遠處隱約傳來傷兵的哀嚎和巡夜梆子單調的敲擊聲。
城內幾處高門大宅透出的燈火,此刻在他眼中也顯得格外刺目,仿佛那些倒左派們窺伺冷笑的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他的四肢百骸。
戎馬半生,剛毅自負如他,此刻竟也感到了一絲支撐不住的搖晃。
難道…西北大局,湘軍血脈,連同自己這一世功名,真要斷送在這同治九年的炎夏?真要眼睜睜看著李鴻章的淮旗,插上他左季高幾乎為之流儘最後一滴血的城頭?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毒藤般瘋狂纏繞。他猛地轉身,目光落在懸掛於牆壁的佩劍上。
鯊魚皮鞘,古樸沉靜,卻蘊藏著飲血的鋒芒。那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他剛烈性情的延伸。
一股決絕的念頭不受控製地湧上心頭——與其受辱於宵小,坐視畢生心血付諸東流,不如…不如就此了斷!以頸中熱血,明此心誌,謝三軍將士!
他一步一步走向牆壁,腳步沉重如鐵。枯瘦的手伸出,緊緊握住了冰涼的劍柄。
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又充滿了末路的悲愴,沉重的寶劍被一寸寸拔出劍鞘。
冰冷的寒光在昏黃的燭火下流淌,映亮了他溝壑縱橫、寫滿風霜與此刻無限蒼涼的臉龐,也映亮了他眼中那抹駭人的、走向毀滅的決然。
劍尖,帶著微微的顫抖,緩緩抬起,最終,那一點凝練了所有絕望的寒星,抵住了他微微起伏的咽喉。
隻需再往前輕輕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