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慵懶的牧人,慢吞吞地踱過喀什噶爾的土黃色城牆,將最後幾縷溫柔的光線塗抹在鱗次櫛比的屋頂和蜿蜒的街巷上。
家家戶戶的煙囪裡,開始飄散出烤饢和羊肉湯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氣息,混合著乾燥塵土和遠處隱約飄來的沙棗花香,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輕輕兜住了整座城池。
街市上鼎沸的人聲漸漸平息下去,白日裡的喧囂沉澱為一種低沉的、滿足的嗡鳴,如同歸巢的蜂群。
艾裡木家的土屋小院,被幾株倔強的葡萄藤覆蓋著,濃密的枝葉在土牆上投下深深的、晃動的綠影。
院子中央,一張矮矮的楊木桌子被擦拭得發亮,映著天邊最後的暖色。
艾裡木的父親卡迪爾盤腿坐在厚實的羊毛氈上,寬闊的脊背微微前傾,全副心神都沉入手中的活計。
他粗糙的手指,關節因長年勞作而顯得異常粗大,此刻卻展現出一種驚人的靈巧和穩定。
一塊溫潤如羊脂的和田籽玉,被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另一隻手的刻刀尖細如針,正沿著玉石內部天然的紋理,極其緩慢、極其耐心地遊走著。
刀尖過處,極其細微的粉末簌簌落下,一片祥雲卷曲柔和的雛形,正在那瑩白凝脂般的玉質中悄然萌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石胎的束縛,飄然而出。
“哥哥!”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小院的專注。
妹妹阿依莎像隻靈巧的小羚羊,從屋裡蹦跳出來,兩條細長的辮子在肩頭活潑地甩動。她手裡端著一隻粗陶大碗,碗裡盛滿了深紅如寶石的石榴籽,水光淋漓。
“快嘗嘗!今年的石榴,甜得能把蜜蜂都醉倒哩!”
艾裡木放下手中正在修補的柳條筐,笑著伸手去接。
少年人的臉龐在暮色裡線條分明,眼睛亮得像戈壁夜空裡初升的星辰。
他拈起幾顆飽滿的石榴籽丟進嘴裡,冰涼的汁液在齒間迸裂,濃鬱的甜香瞬間彌漫開來。
“唔,真甜!”他滿足地咂咂嘴,順手撚起幾顆晶瑩透亮的紅寶石,輕輕放到父親專注工作的大手旁邊,“阿達爸爸),你也歇歇。”
卡迪爾布滿風霜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眼角的皺紋像戈壁上被風吹出的細密溝壑,深藏著慈愛。
他目光不離手中的玉胚,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刀尖的動作卻絲毫未亂。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聆聽玉石深處沉睡的古老歌謠,要用手藝將它喚醒。
“等這片雲雕好了,”卡迪爾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玉匠特有的沉靜,“配上後麵要做的雄鷹,正好給你阿依莎當嫁妝。”
他的目光終於從玉上抬起,掠過女兒紅撲撲的小臉,落向院牆外西邊那片被晚霞燒得通紅的天空,那片天空下,是巍峨沉默、終年積雪的昆侖群山。
“昆侖山神保佑,咱家的日子,就該像這祥雲一樣,穩穩當當的。”
阿依莎的臉頰飛起兩朵更深的紅雲,害羞地跺了跺腳,扭頭跑開了。
艾裡木也笑了,胸腔裡湧動著暖流。日子是清苦的,但就像父親手中這溫潤的玉石,自有其沉靜堅韌的光澤。
院牆角落,母親生前栽下的沙棗樹在晚風裡輕輕搖曳,細碎的葉子發出溫柔的沙沙聲,像是應和著這寧靜的時光。
然而,這寧靜薄如蟬翼。
暮色幾乎完全沉入大地,隻剩下天際一抹淒涼的暗紅。
突然,一陣異樣的震動從腳下深處傳來,起初極其微弱,如同遠方沉悶的鼓點,緊接著便迅猛增強,化為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滾雷!
大地在劇烈地顫抖,桌上的粗陶碗猛地一跳,裡麵深紅的石榴籽像血珠一樣潑灑出來,濺在艾裡木的手背上,粘稠、冰涼。
“什麼聲音?!”艾裡木猛地抬頭,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卡迪爾臉色驟變,手中的刻刀和珍貴的玉胚“啪”地一聲掉落在厚實的羊毛氈上。
他渾濁而銳利的眼睛死死盯向院門的方向,瞳孔裡映出東方天際——那裡,無數搖曳閃爍的火把如同地獄裡噴湧而出的毒焰,正迅速吞噬著地平線,將昏暗的天空撕裂。
那滾雷般的轟鳴,此刻已清晰得如同貼在耳膜上炸響,是成千上萬隻馬蹄狂暴踐踏大地發出的死亡狂想曲!
其間夾雜著一種非人的、充滿嗜血欲望的尖利呼嘯,如同戈壁夜梟的嘶鳴,又像餓狼撲食前的嚎叫,刺得人頭皮發麻。
“浩罕人!是浩罕人的騎兵!快!快躲起來!”
卡迪爾嘶聲大吼,那聲音裡充滿了艾裡木從未聽過的、近乎崩潰的恐懼。
父親猛地站起,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衰老雄獅,一把將還在發懵的阿依莎拽到自己身後,布滿老繭的大手胡亂地摸索著身邊一切能當作武器的東西——一把劈柴的短斧,一根靠在牆角的粗實頂門杠。
晚了!一切都晚了!
轟隆!
院門那扇不算單薄的木頭門板,如同被攻城槌狠狠撞中,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向內爆裂開來!
無數扭曲猙獰的碎片挾著巨大的力道激射進院子。
濃烈嗆鼻的塵土、濃重的血腥味和馬匹身上特有的腥臊氣,如同粘稠的泥漿,洶湧地灌滿了小小的院落。
火把搖曳的、令人作嘔的昏黃光線裡,一個巨大的陰影率先堵住了破碎的門洞。
那是一匹異常高大的戰馬,鼻孔裡噴著灼熱的白氣,馬身上披掛著簡陋卻透著凶悍氣息的皮甲。
馬背上,一個彪悍的浩罕騎兵像鐵塔般聳立。他頭纏肮臟的布巾,虯結的胡須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一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閃爍著餓狼般貪婪而殘忍的幽光,正肆無忌憚地掃視著院內。
他身上的皮袍沾滿暗褐色的汙跡,腰間掛著一柄弧度驚人的彎刀,刀鞘上似乎還凝結著未乾的血塊。
他身後,是更多晃動的人影和馬匹,以及一片模糊的、令人絕望的哭喊與狂笑交織的噪音。
騎兵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瞬間就死死釘在了卡迪爾剛剛掉落在羊毛氈上的那塊溫潤的羊脂玉上。
一絲毫不掩飾的貪婪和獰笑在他粗糙的臉上扭曲開來。
“好東西!”他用生硬、怪異的腔調吼出幾個詞,像是砂礫摩擦鐵器。
他猛地一夾馬腹,那匹高頭大馬立刻暴躁地向前衝了兩步,沉重的馬蹄踐踏著院內鬆軟的泥土,留下深深的坑印。
“彆動它!那是我女兒的東西!”卡迪爾目眥欲裂,身體因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他猛地搶前一步,幾乎是撲倒在地,用自己的身體死死護住那塊象征希望與祝福的玉胚。
那玉胚上,祥雲的雛形在火光下泛著柔光,此刻卻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老東西!滾開!”騎兵臉上凶光畢露,仿佛權威受到了螻蟻的挑釁。
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掛在馬鞍旁的長矛閃電般被抽出,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毫不留情地朝著卡迪爾佝僂的脊背狠狠捅去!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鈍響。
艾裡木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又瞬間被點燃成焚儘一切的烈焰!
他眼睜睜看著父親卡迪爾的身體被那支粗糲的長矛貫穿!
巨大的衝擊力讓父親猛地向前一撲,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落葉。
父親花白的頭顱重重地磕在堅硬的楊木桌角上,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猩紅滾燙的鮮血,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地底熔岩,猛地從他口中、從後背那恐怖的創口裡狂噴而出!
那溫熱的、帶著生命腥氣的液體,如同最殘酷的暴雨,劈頭蓋臉地澆了艾裡木滿頭滿臉。
幾滴滾燙的血珠,甚至濺落在他僵硬的嘴唇上,那濃烈的鐵鏽味瞬間灌滿了他的口腔和鼻腔。更多的血,則像最淒厲的潑墨,噴灑在父親至死都試圖保護的、
那塊潔白無瑕的玉胚上!溫潤的羊脂白玉,瞬間被染成了刺目驚心的暗紅色,那尚未完成的祥雲卷紋,在血泊中痛苦地扭曲著。
“阿達——!!!”艾裡木的喉嚨裡爆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嚎叫,那聲音撕裂了他自己的胸腔,也撕裂了喀什噶爾沉沉的夜幕。
他想衝上去,想撕碎那個凶手,但身體卻像被無數冰冷的鐵鏈捆住,沉重得如同灌滿了昆侖山的玄冰,隻能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身體軟軟地滑倒在地,那雙曾雕琢無數美玉、也曾溫柔撫摸過他頭頂的大手,無力地抽搐了幾下,最終歸於沉寂。
“哥——!”阿依莎被這突如其來的、地獄般的景象徹底嚇呆了。
小臉慘白如紙,渾身篩糠般抖著,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到破音的哭喊。
那浩罕騎兵對自己的“傑作”毫不在意,仿佛隻是隨手碾死了一隻礙事的蟲子。
他殘忍地笑著,手腕一擰,將長矛從卡迪爾尚有餘溫的身體裡粗暴地拔出。
矛尖帶出一蓬血霧,濺在葡萄藤翠綠的葉子上。
他跳下馬,靴子重重踩在卡迪爾身下的羊毛氈上,彎腰,伸出沾滿血汙和泥濘的手,一把將那塊浸透了父親鮮血的玉胚抓了起來,對著火把的光隨意地掂了掂,滿意地塞進自己油膩的皮袍裡。
他的目光隨即像禿鷲發現了腐肉,貪婪地轉向了角落裡抖成一團的阿依莎。
那眼神裡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欲望讓艾裡木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來。
“小羊羔!過來!”騎兵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用那生硬的腔調命令著,同時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徑直朝阿依莎抓去。
“不!放開她!放開我妹妹!”艾裡木的血液終於衝破了冰封。
巨大的悲慟和憤怒瞬間點燃了他身體裡每一寸力量。
他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狼,發出絕望的嘶吼,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用儘全身力氣抱住騎兵那條粗壯如樹乾的手臂,指甲深深摳進對方油膩的皮肉裡。
“滾開!小雜種!”騎兵不耐煩地低吼一聲,另一隻手握成拳頭,帶著一股惡風,狠狠砸在艾裡木的太陽穴上!
砰!
艾裡木隻覺得腦袋裡“嗡”的一聲巨響,仿佛整個昆侖山都在他顱骨內崩塌了。
眼前瞬間陷入一片漆黑,無數金色的火星在黑暗中瘋狂炸裂、飛舞。
劇痛和強烈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像一捆被狂風吹倒的麥秸,身體完全失去了控製,軟軟地向後栽倒。
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地上,泥土的腥氣和濃烈的血腥味再次灌入鼻腔。
他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誌力,拚命地撐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晃動的視線裡,他隻看到妹妹阿依莎像一隻被狂風卷走的雛鳥,被那高大的浩罕騎兵像拎麻袋一樣粗暴地提了起來,夾在腋下。
阿依莎纖細的腿徒勞地蹬踹著,小臉上布滿淚水和極致的恐懼,發出斷斷續續、幾乎不成調的微弱哭喊,那聲音被淹沒在周圍震耳欲聾的狂笑、馬蹄踐踏聲和房屋燃燒倒塌的轟鳴裡。
“阿依莎——!”艾裡木的喉嚨裡湧上腥甜的液體,他想喊,卻隻能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嘶氣聲。
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四肢卻如同斷裂般不聽使喚。
冰冷的絕望如同昆侖山頂萬古不化的冰雪,瞬間將他整個靈魂都凍結了。
騎兵夾著不斷掙紮哭叫的阿依莎,得意地大笑著,翻身上馬。他看都沒看地上如同爛泥的艾裡木一眼,隻是對著門外混亂的街道吼了一句什麼。
立刻,兩個穿著同樣肮臟皮袍、滿臉橫肉的浩罕士兵衝了進來,像拖拽死狗一樣,粗暴地抓住艾裡木的腳踝,將他臉朝下在布滿碎石和泥濘的地上拖行。
父親溫熱的血還粘在臉上,冰冷粗糙的地麵摩擦著他的皮膚,妹妹那撕心裂肺、漸行漸遠的哭喊聲,像無數燒紅的鋼針,持續不斷地紮進他的耳膜,刺入他破碎的心臟深處。
喀什噶爾,這座曾經炊煙嫋嫋、彌漫著烤饢香氣的家園,此刻已徹底淪為人間煉獄。
目光所及,是瘋狂跳動的火光吞噬著熟悉的房屋,是噴濺在土牆上的大片大片暗紅色血跡,是橫七豎八倒在街巷裡的、姿勢扭曲的熟悉或不熟悉的屍體,是婦女和孩子被拖行時留下的絕望抓痕……濃煙滾滾,遮蔽了原本星光點點的夜空,空氣中除了嗆人的焦糊味,就是那令人窒息、無處不在的、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艾裡木被拖過燃燒的街市,拖過積水的窪地,拖過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屍體。
他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隻有耳朵還在徒勞地捕捉著妹妹那微弱的哭聲,直到那聲音最終被淹沒在浩罕人勝利的狂嚎和這片土地無儘的呻吟裡,徹底消失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拖行終於停止了。艾裡木被狠狠摜在地上,堅硬的碎石硌得他骨頭生疼。
他勉強抬起頭,發現自己被扔在一處高聳的、如同怪獸獠牙般猙獰的山壁之下。
這裡遠離了城中的喧囂,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刺骨的寒意。
借著遠處尚未熄滅的城火投來的微弱紅光,他看清了周圍——無數和他一樣衣衫襤褸、眼神空洞麻木的身影,像牲口一樣被驅趕著,聚集在這片被巨大山影籠罩的空地上。
有垂垂老者,有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也有強壯的漢子,但無一例外,臉上都刻著和他一樣的絕望和恐懼。
他們被粗大的麻繩捆住手腕,連成一串串,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
看守他們的浩罕士兵提著皮鞭,像驅趕羊群一樣吆喝著,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和隨之而來的悶哼,是這片死寂裡唯一刺耳的伴奏。
一個身材矮壯、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監工頭目,穿著比普通士兵稍好的皮甲,在人群前踱步,聲音像砂紙打磨生鐵:
“聽著!你們這些低賤的薩爾特當地土著)!你們的命,你們的力氣,現在都歸偉大的阿古柏伯克所有!這裡,”他用鞭子指著身後那黑黢黢、仿佛通往地獄深處的礦洞。
“就是你們的新家!昆侖山的石頭,就是你們的主子!挖出它!用你們的骨頭去挖!為伯克的大軍挖出金子!挖出美玉!挖出刀劍!直到你們像爛泥一樣癱在裡麵!這就是你們的命!哲德沙爾汗國的恩典!”
“恩典?”艾裡木身邊一個乾瘦的老者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咕噥聲,渾濁的眼睛裡隻剩下死灰。
“是要榨乾我們最後一滴血的恩典啊……”
話音未落,一道鞭影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抽在老者的背上!破爛的衣服瞬間裂開,一道皮開肉綻的血痕清晰地浮現出來。
老者悶哼一聲,痛苦地佝僂下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