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被風揉軟的雲絮,慢悠悠地漫過村頭的老槐樹,漫過巷口的青石板,一點點裹緊了整個村子。巷口那盞掛了十來年的路燈,像守夜的老人般“哢嗒”一聲醒了,暖黃的光透過老槐樹層層疊疊的枝葉,在地上篩出滿巷跳動的光斑——風一吹,槐樹葉簌簌作響,光斑便跟著晃,像誰把碎金撒在了路上,步步都踩著亮。
我們一行人踏著這碎金往家走,影子被燈光拉得忽長忽短。城裡親家懷裡抱著那幅“盼雁圖”,畫框用藍布裹了邊角,他雙手攏著,連腳步都放得極輕,生怕稍一顛簸,就碰亂了畫裡鷹嘴山的輪廓、田埂上的油菜花,或是那群歪歪扭扭的雁影。表哥提著裝舊木雁的布袋子,袋口係著紅繩,走幾步就低頭瞅一眼,仿佛那塗了褐漆的小物件是什麼稀世珍寶。
最前頭的是小侄子,紅棉襖被風掀起一角,像隻振翅的小雀。他攥著新做的小木雁,跑幾步就停下來,用凍得微紅的小手摸一摸木雁的翅膀——那翅膀是村東頭的老木匠用梨木削的,邊緣磨得比鵝卵石還光滑,褐黃色的漆是按大雁羽翼調的,小侄子還在雁背中央,用紅水彩筆歪歪扭扭畫了個圓溜溜的太陽,筆鋒處暈著淡淡的水痕,是前兒畫的時候不小心蹭了指尖的潮氣。
“爺爺、外公,你們走快點呀!”他回頭喊,小木雁在手裡晃了晃,“我要把木雁擺在窗台最中間,明天天一亮就去槐樹下比,看它能不能跟畫裡的木雁對齊,說不定大雁看見了,明年會帶著小雁來跟它做伴呢!”
父親笑著擺手:“慢點兒跑,彆摔著!槐樹枝椏紮根在院裡,又不會長腿跑,明天卯時起,有的是時間給你比劃。”話剛落,小侄子又蹦著往前跑,紅棉襖的影子落在光斑裡,像團燒得旺的小火焰。
剛拐進自家院門,一股香氣就裹著晚風撲了過來——先是砂鍋裡燉土雞的醇厚鮮氣,混著生薑的辛、紅棗的甜,從廚房的窗縫裡鑽出來,繞著鼻尖打了個轉;再細嗅,又有槐花茶的清甜味兒,是母親下午剛曬的新槐花,用滾水一泡,那股子甜香就漫了半個院子,勾得人喉頭一動,連腳步都不由得加快了些。
“回來啦?”廚房的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母親探出頭來,藍布圍裙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麵粉,像是撒了把碎雪,鬢角那縷被灶火烘卷的碎發,沾著點槐花的白。“土雞在砂鍋裡燉足了兩個時辰,我隔會兒就去翻一翻,骨頭都快燉酥了。大雁饅頭再蒸十分鐘,你們先去堂屋坐,我把張叔送的米酒溫上,溫到微燙,喝著最暖身子。”
她說著,轉身又進了廚房,鐵鍋與灶台碰撞的“叮叮當當”,混著砂鍋裡“咕嘟咕嘟”的冒泡聲,像支輕快的家常曲子,在院裡飄著。小侄子早湊到廚房門口,踮著腳往蒸籠裡瞅,被母親笑著推了出來:“小饞貓,再等會兒,饅頭蒸好先給你挑個最像大雁的,熱乎的吃著才香。”
堂屋裡,八仙桌擦得鋥亮,映著屋頂的燈泡光。城裡親家把“盼雁圖”輕輕靠在桌腿邊,又蹲下來調整了好幾次角度,直到畫裡的老槐樹正好對著窗外的真槐樹,才直起身。他湊到窗沿邊,手指輕輕叩了叩玻璃,望著院裡的老槐樹歎道:“這樹真是越長越有精神,你看這枝椏,都快伸到窗沿底下了。夏天的時候,肯定能遮一院子的涼,槐花開得滿枝滿椏,風一吹都是甜的;等秋天槐葉落,肯定像下了場白絮雪,到時候我來畫‘送雁圖’,把落葉飄在畫紙上,再添上咱們幾個坐在樹下等大雁的影子,肯定好看。”
父親從櫃裡翻出個青釉茶杯,杯沿處有道細細的紋,是去年過年時小侄子不小心碰的。他給城裡親家倒上槐花茶,茶湯清亮,飄著幾朵乾槐花:“可不是嘛,這樹栽下有三十年了,比你表哥歲數都大。每年秋天落葉子,我都要掃到一塊兒,裝在粗布袋子裡存著,冬天燒炕的時候墊在褥子底下,比棉絮還暖。等秋天雁南飛,咱們就搬張方桌在槐樹下,你鋪你的畫紙,我給你磨墨——我那方硯台還是年輕時托人從城裡帶的,磨出來的墨亮得很。張叔再搬來他的竹椅,咱們就著米酒等大雁,多舒坦。”
說話間,表哥已經挽起袖子幫母親端菜了。先是那鍋燉土雞,砂鍋蓋一掀,白汽“騰”地冒出來,帶著滾燙的香氣撲在臉上,氤氳了眉眼。雞肉燉得油亮軟爛,淺褐色的湯裡飄著幾顆紅棗、幾粒枸杞,紅的豔、黃的亮、白的嫩,看著就暖心。表哥把砂鍋端上桌,剛擺穩,小侄子就扒著桌沿湊過來,眼睛直勾勾盯著鍋裡的雞肉,咽了口口水,聲音都帶著點急:“奶奶,今天的大雁饅頭是不是比去年的更像大雁呀?我上次看見你捏的時候,還給它捏了尖尖的雁嘴,還用紅豆壓了小點點呢!”
母親正端著最後一籠饅頭過來,蒸籠蓋一揭,熱氣裹著麥香、槐花香撲麵而來,瞬間漫了整個堂屋。籠裡的大雁饅頭個個圓滾滾的,雪白的麵團上,尖尖的雁嘴捏得精巧,翅膀上用紅豆壓了排小小的圓點,像大雁羽翼上的斑紋,尾尖還捏了道彎彎的弧度,活靈活現。她笑著揉了揉小侄子的頭,把一個最熱乎的大雁饅頭遞給他,指尖還沾著點麵粉:“是呢,今年特意跟你李奶奶學了捏雁嘴的法子,她捏了一輩子饅頭,手巧得很。你數數,一共蒸了多少隻?正好跟那天天上的雁群湊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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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侄子捧著熱饅頭,先湊到鼻子前聞了聞,麥香混著槐花香鑽進鼻腔,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裡散開,眼睛瞬間眯成了月牙:“好吃!比城裡的麵包還好吃!奶奶,明年我還要跟你一起蒸饅頭,我要給大雁捏個長長的脖子,再用黑筆給它畫眼睛,這樣就更像真的大雁了!”
“好,明年咱們一起蒸。”母親笑著應著,又給城裡親家夾了塊雞肉,“嘗嘗這個,燉了兩個時辰,肯定爛了。”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了張叔的聲音,洪亮得很:“老槐,我來蹭飯啦!”隻見他手裡提著個陶土酒壇,壇身是深褐色的,壇口用紅布封著,還係了根粗麻繩,走得穩穩當當,酒壇晃都不晃一下。“這酒是三年前釀的米酒,那年雁歸的頭一天下的料,用的是咱村後山上的泉水,還有自家種的糯米,封在壇裡存了三年,今年正好開封,就等著今天這日子,跟你們一起喝。”
他剛坐下,就從懷裡摸出兩個粗瓷酒杯,杯身上畫著簡單的蘭草紋,是早年趕集時買的。擰開壇口的紅布,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漫了開來——清冽中帶著點糯米的甜,不衝鼻,卻勾得人心裡發癢。張叔給父親和城裡親家各倒了一杯,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在杯裡晃了晃,還掛著杯沿:“嘗嘗,這酒放了三年,後勁不大,喝著暖身子,正好配這燉土雞。”
酒杯碰在一起,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在小小的堂屋裡回蕩,像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麵。大家拿起筷子,夾一塊燉土雞,肉質軟爛,一抿就化,鮮汁順著喉嚨滑下去;喝一口溫米酒,醇厚的甜在舌尖散開,暖得人從胃裡一直熱到心口;再咬一口大雁饅頭,麥香混著槐花香,越嚼越甜。
城裡親家夾著一塊雞肉,慢慢嚼著,眼睛裡滿是感慨:“還是家裡的味道最香。在城裡飯店吃的燉雞,總覺得少了點什麼——要麼調料放得太多,蓋過了雞肉本身的鮮;要麼燉得不夠久,肉還是硬的。哪有這砂鍋慢燉的香?明年春天雁歸,我還得來蹭你家的飯,到時候我帶城裡的醬鴨來,是老字號的,醬得入味,咱們換著吃。”
父親笑著點頭,又給城裡親家添了點酒:“那感情好!明年春天槐花開,我早起去摘新鮮的槐花,給你做槐花餅——用麵粉裹了,煎得外酥裡嫩,再燉一鍋槐花粥,撒點白糖,讓你嘗嘗咱村裡的春天味兒。”
飯吃到一半,小侄子忽然拍了拍腦袋,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事,丟下手裡的饅頭就往房間跑,拖鞋在地上“噠噠”響。沒過一會兒,他抱著那個新做的小木雁跑了回來,小心地把木雁放在“盼雁圖”旁邊,指著畫裡掛在槐樹上的小木雁,聲音裡滿是歡喜:“爺爺你看,我的木雁和畫裡的一模一樣!明年春天掛在槐樹上,大雁飛過來的時候,肯定能看見它,說不定還會跟它打招呼呢!”
父親放下酒杯,伸手摸了摸小木雁的翅膀,又摸了摸小侄子的頭,指尖帶著米酒的溫,眼神裡滿是溫柔:“會的,大雁每年都會來,就像咱們每年都會聚在這裡一樣。有這老槐樹,有歸巢的大雁,有咱們這群親人,這就是家的樣子啊。”
小侄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把小木雁抱在懷裡,用臉輕輕蹭了蹭梨木的紋理,小聲說:“那我要把木雁好好收著,放在我的枕頭邊,明年春天親自掛在槐樹上。”
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巷口的路燈昏黃的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給屋子鋪了層薄紗。表哥一家要回城了,小侄子抱著小木雁,卻遲遲不肯鬆手,眼圈紅紅的,小手緊緊拉著城裡親家的衣角,聲音裡帶著點哽咽:“爺爺,你把木雁帶回城好不好?我要在上麵刻上‘明年見’,等明年春天,你再把它帶回來,咱們一起掛在槐樹上,好不好?”
城裡親家蹲下來,用手背輕輕擦了擦小侄子眼角的淚,笑著答應:“好,爺爺把木雁帶回去。明年我就找個木匠,在木雁的翅膀上刻上‘明年見’,刻得端端正正的。明年春天一來,我就帶著木雁,還有‘送雁圖’的草稿來,咱們接著添畫——把這院子、這老槐樹、還有咱們幾個坐在樹下等大雁的樣子,都畫進畫裡,讓畫裡的日子也跟咱們現在一樣,熱熱鬨鬨的。”
小侄子這才鬆開手,把小木雁小心翼翼地遞給他,又踮著腳叮囑:“爺爺,你要好好保管它,彆摔著了,也彆讓它淋雨,要是落了灰,你就用布擦一擦,像奶奶擦饅頭籠那樣。”
“放心吧,”城裡親家把木雁放進隨身的布包裡,拉好拉鏈,“爺爺把它放在書房最顯眼的書架上,每天都能看見,比保管自己的畫還上心。”他走到院門口,又回頭看了眼院裡的老槐樹——枝椏上掛著的舊木雁,還在風裡輕輕晃,像在跟他揮手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