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往常的一天。
這一天,某位瑪雅首領正醞釀將他的駐地遷移到一個名為“眾水之地”帕倫克)的地方;而重洋之外的東哥特國王正帶領大軍穿過晨霧,辛苦轉戰於北意大利;平壤王宮裡,九十六歲的高句麗老王在床榻上照常睜開眼睛;黃河之北,拓跋魏未屆高齡但卻同樣年壽無幾的太皇太後,則盤算著攜年輕的天子前往方山,親自檢視她的陵寢。
這一天是公元四百九十年八月一日,南齊使團正式出發前往汾陽峽。
這一天,太陽照常升起。
......
陽光照在漆色斑駁的匾額上,“水曹參軍司”五個字早已褪了金粉,兩扇榆木門半敞著,完全不見門卒蹤影。庭中也是一樣的門可羅雀,兩邊草間散落著鐵鍤木夯等器具,廊下掛著幾條不知是誰順手晾的乾魚,堂上三個令史科員),兩個年長的在閒聊,一個年輕的抄文書。
“......就得分你怎麼看了,好升遷的,功曹組織|部)、錄事兩辦)、記室省|廳秘書處);待遇好的,戶曹戶政+稅|務)、田曹國|土資源);有實權的,法曹、禁防;這些是美缺,但你看這次倒的一批,都是這裡麵的,哦,還有刑獄,之前獄曹這群人一個個都牛成什麼樣子了?現在最倒黴就是他們。”
這人說的各曹都隸屬軍府,也就是長史下屬各曹,非州府彆駕之下的衙署)
同僚慢悠悠地磨著墨,接口說:
“所以說啊,這官場上的路,跟咱們測渠其實是一個理,看著渠麵平,底下指不定藏著什麼坎。錄事、記室是風光,可站錯一步可能就是大禍;戶曹田曹經手是多,但經手越多越容易沾泥......”
他說到這兒嘖了一聲,感慨道:
“真的,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飯,祖上沒姓,後麵沒人,彆往那些要害處湊,湊上了也是墊背的,沒什麼意思,知道不郭兒?”
他看向年輕令史:
“彆總看那些大人們的資簿履曆什麼的,對你真沒什麼好處。就把自己當傭工,乾活拿錢就完了,何況還比傭工輕鬆,很多時候不乾活也能拿錢。想簡單點,對你,對咱家,都好。你看那位長史大人,現在就是參軍大人了,之前當長史的時候,天不亮就起,一直忙到亥時,有時乾脆宿在府衙公堂,你看現在呢,來過幾次水曹?管過事嗎?這是真看開了......”
年輕令史停筆,無奈應道:“知道了舅。”
那人瞪眼道:“在官署呢,亂叫什麼!”
年輕令史敷衍著拖長聲道:“知道了,蔣曹掾。”
蔣令史對同僚歎道:“這小子不讓人省心,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年輕嘛,心氣高,總願意折騰一下。”同僚向年輕令史道:“你舅舅說得對,叔再教你八個字,無欲無求,頤養身心,你記住這個八個字,就能活舒服了。”
年輕令史對著外人還是很有禮貌的,馬上拱手道:“多謝李叔教誨。”
同僚對蔣令史笑道:“是個聰明孩子,你放心吧,這外甥差不了。”
兩人又閒扯了一會兒,年輕令史抄完文書,呈給兩人。
兩個令史仔仔細細地看過,然後各自簽畫押印。年輕令史拿著公函就要出門,蔣令史馬上叫住:“你乾嘛去?”
“交錄事府啊。”
“他們什麼時候要?”
“四天後。”
“現在是第幾天?”
年輕令史想了想:“......第二天?”
“那你著什麼急?”
年輕令史疑惑道:“早送不是早完事嗎?”
蔣令史和同僚相視一笑。
年輕令史不解。
同僚笑道:“賢侄啊,類似這種事兒,你要到最後一天才交的。你交得早了,上麵或者挑錯返工,或者認為你有餘力,再給你加派彆的事兒,你乾得越多,鞭子越快;使得越順手,越要順手使。勞累不說,做得越多,錯的機會也就越多,到時吃虧的還是自己。”
年輕令史麵現猶豫之色:“可......可這江道壅堵越來越嚴重,尤其江津渡,上月末有一艘貨船險些擱淺,再耽誤下去,萬一出了事故......”
蔣令史哼了一聲:“你以為提前把這個報上去了,就能馬上有處置?一個壅堵兩三個月了都沒人管,咱們參軍大人又不視事,水曹誰能和上麵說得上話?且有的等呢!再說渡口那兒有些泥沙淤積,又不是主航道,最多碰漏了船,離岸又那麼近,出不了什麼大事。就算真出了......”
蔣令史頓了頓:“你以為我七月中又遞申支工直牒要錢),又乞雜用料物帖要物),又催中記室記室之下,也是省廳)回文的,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啊!”
年輕令史恍然而悟:“......那給都水令主管領導)的勘驗呈文也壓最後一天送?”
蔣令史正色道:“那不行!給都水令的你要提前,五天後要的話你就第四天給,得留一天修改,咱們這位劉都不懂水務,所以喜歡挑字句,你偶爾留上一兩處破綻讓他指點,然後你再心悅誠服,這樣劉都滿意,你也少費功夫。不然劉都較起真兒起來,胡亂評議一番,你就不是改一兩句的事,重寫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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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年輕令史聲音裡帶著初窺門徑的恍然,又似乎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蔣令史一眼便看出外甥此刻的心情,也不點破,隻是提醒道:
“破綻不要太笨,錯字錯句萬不可有,要高明一些的,比如......”
同僚悠然續道:“比如你寫‘此係積淤’,等劉都添上‘曆年’二字之後,你就可以‘自愧弗如’一番了。”
兩個令史眯眼輕笑......
不,是三個令史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