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明遠從夢中驚醒。他夢見自己站在一扇巨大的門前,門那邊有兩個模糊的女性身影向他招手,可每當他試圖靠近,門就會變得更遠。
窗外,雨後的月光格外明亮,將院子裡的梨樹影子投射在窗簾上,隨風輕輕搖曳。明遠摸出枕頭下的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小雨昨晚發來的那條消息:"無論你是誰,從哪裡來,對我而言你就是李明遠..."
他輕觸屏幕,回複道:"我醒了,在想你。"發完又覺得太過直白,趕緊補了一句:"在想昨天的事。"
手機幾乎立刻亮起來:"我也沒睡。"
明遠心跳漏了一拍:"怎麼不睡?"
"幫媽媽整理藥材,剛忙完。"緊接著又是一條,"你還好嗎?昨天那麼多信息..."
明遠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不知如何回答。他真的"還好"嗎?知道了自己是被侵犯後出生的孩子,知道了兩個母親為他編織的善意謊言,知道了父親並非血親卻三十年來毫無保留的愛...這些認知像潮水一樣衝刷著他,讓他既沉重又莫名輕盈。
"需要當麵聊聊嗎?"小雨又發來一條,"我可以溜出來,反正天快亮了。"
明遠看向窗外,東方的天際線確實已經泛起魚肚白。他正想回複,突然聽到樓下傳來輕微的響動——父親也醒了?
"我爸好像起來了,我得去看看。晚點見?"他快速打字。
"去吧,代我問李叔叔好。"
明遠輕手輕腳地下樓,發現廚房亮著燈。父親穿著舊汗衫和寬鬆睡褲,正在灶台前煮著什麼,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佝僂的背影。
"爸?"明遠輕聲喚道。
李建國明顯嚇了一跳,勺子差點掉進鍋裡:"怎麼起這麼早?"
"睡不著了。"明遠走近,發現父親在煮酒釀圓子,香甜的氣味充滿整個廚房,"您也失眠?"
李建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老毛病了。"他指了指櫥櫃,"拿兩個碗出來。"
明遠取出碗筷,站在父親身邊等待。廚房很安靜,隻有鍋裡的湯圓咕嘟咕嘟冒著泡。在這種靜謐中,他突然發現父親老了——白發比以前更多,手臂上的皮膚鬆垮下垂,攪動湯勺的右手微微顫抖。
"好了。"李建國關掉火,盛了兩碗酒釀圓子,"坐下吃吧。"
兩人麵對麵坐在餐桌前,誰都沒先動勺。晨光透過廚房窗戶灑進來,為一切鍍上柔和的藍色調。
"爸,"明遠終於開口,"我想了一晚上...關於我的身世,關於您和媽媽們..."
李建國抬起頭,眼睛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清澈:"恨我嗎?"
"恨您?"明遠震驚地看著父親,"為什麼?"
"恨我沒保護好淑芬,恨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明遠喉嚨發緊。他繞過桌子,跪在父親麵前,緊緊握住那雙粗糙的大手:"爸,您就是我父親,這輩子唯一的父親。dna算什麼?您養育了我三十年,教我做人,供我讀書...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我。"
李建國的眼眶紅了,他笨拙地拍了拍明遠的頭:"傻小子..."
"我隻是...心疼媽媽們。"明遠坐回椅子上,"養母經曆了那樣的創傷,蘇婉阿姨明知自己時日無多還假裝懷孕...她們本不必如此。"
李建國歎了口氣:"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天大的醜事,更彆說...淑芬的情況。"他喝了口甜湯,"蘇婉是在用她的方式贖罪。"
"贖罪?"
"她一直覺得是自己離開清河才讓淑芬遭遇不幸。如果她還在紡織廠,那晚就能陪在淑芬身邊..."李建國搖搖頭,"人啊,總愛把錯往自己身上攬。"
明遠想起養母日記裡那些充滿痛苦與愛的文字,想起蘇婉病榻上仍堅持"懷孕"的倔強...兩個女人用各自的方式守護著他和這個家。
"爸,您後悔嗎?"明遠輕聲問,"後悔收養我?"
李建國放下勺子,直視兒子的眼睛:"從來沒有。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明遠。"
簡單的幾個字,卻讓明遠的心臟像被溫暖的手緊緊攥住。他低頭猛扒幾口甜湯,掩飾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父親的聲音帶著笑意。
兩人安靜地吃完早餐,默契地一起洗碗。李建國洗第一遍,明遠衝洗,配合得天衣無縫,就像過去三十年裡的每一個早晨。
"對了,"李建國突然說,"淑芬還有些東西在銀行保險箱裡,說是留給你的。要不要今天去看看?"
明遠驚訝地轉頭:"還有?"
"嗯,她走前一個月辦的,把一些首飾和重要文件存進去了。"李建國擦乾手,"鑰匙在她梳妝台抽屜的暗格裡。"
明遠立刻想起養母那個老式梳妝台,最下層抽屜有個巧妙的設計——必須按壓特定位置才能打開隱藏夾層。小時候他常看養母從那裡取放貴重物品。
"我去找找。"明遠轉身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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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母的梳妝台還保持著原樣,柚木表麵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如鏡。明遠蹲下身,輕車熟路地找到那個隱蔽的機關——抽屜內側右上方的一個小凸起。輕輕一按,暗格無聲滑開。
裡麵果然躺著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和一張折疊的紙條。明遠展開紙條,上麵是養母熟悉的字跡:"給我最親愛的兒子。當你準備好開始新生活時,這裡有些東西或許能幫到你。永遠愛你的媽媽。"
明遠將鑰匙和紙條小心收好,正準備起身,突然注意到暗格深處還有一個小物件——一枚銀戒指,款式簡單,內側刻著兩個字母:&f。
&f...婉和芬?明遠的心跳加速。這是養母和蘇婉阿姨的定情信物嗎?他小心地將戒指也取出來,對著晨光仔細端詳。戒指很舊了,但保存完好,顯然被主人精心愛護過。
"找到了嗎?"父親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明遠迅速將戒指藏進口袋:"找到了!這就下來。"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父親戒指的事。有些秘密,或許應該永遠留在過去。
上午九點,明遠和小雨在清河鎮農商銀行門口碰頭。小雨穿著淡綠色連衣裙,頭發紮成高高的馬尾,在陽光下像一株清新的薄荷。
"早上好!"她小跑過來,臉頰因為急走而泛紅,"李叔叔怎麼樣?"
"挺好的,做了酒釀圓子當早餐。"明遠不自覺地微笑,"你呢?睡了嗎?"
"眯了一會兒。"小雨好奇地看著銀行大門,"所以...保險箱裡會有什麼?"
明遠搖搖頭:"不知道。爸爸說是養母留給我的首飾和文件。"
銀行工作人員核對了明遠的身份證和鑰匙後,帶他們來到地下的保險庫。在一個小隔間裡,明遠看到了那個屬於養母的金屬箱——不大,但很沉。
"需要我出去嗎?"小雨體貼地問。
明遠拉住她的手:"留下吧。"
金屬箱打開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嬰兒毯,淡藍色,邊緣繡著白色小星星。明遠拿起它,聞到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味道,混合著某種早已停產的洗衣粉香氣。
"這應該是你出生時用的。"小雨輕聲說。
毯子下麵是一個紅絲絨首飾盒,裡麵放著幾件金飾——一對龍鳳鐲、一條生肖項鏈和一枚小巧的金鎖片,鎖片上刻著"長命百歲"。
"這些..."明遠拿起金鎖片,"應該是傳統給新生兒的禮物?"
小雨點點頭:"我出生時外婆也送過類似的。"她指了指盒子內側,"那裡有張紙條。"
果然,首飾盒襯布裡藏著一張泛黃的小紙條:"給小遠的周歲禮物。願他平安喜樂,一生順遂。——婉婉,1994年5月"
明遠喉嚨發緊。這是蘇婉留給他的...在他根本不會記得的年紀,這個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已經為他準備了祝福。
保險箱最下層是一個牛皮紙檔案袋,封口處用紅蠟封著,上麵蓋著養母的私章。明遠小心地拆開它,裡麵是幾份文件——房產證、存折,和一封公證過的遺囑。
"這..."明遠快速瀏覽文件內容,震驚地抬頭,"養母把她名下的房子和存款都留給了我。"
小雨湊過來看:"就是現在你們住的那棟?"
"嗯。爸爸一直以為那是他們共同的財產,但實際上隻登記在養母名下。"明遠翻到最後一頁,上麵有養母清晰的簽名和公證日期——就在她去世前兩周。
"她一定是擔心..."小雨欲言又止。
"擔心爸爸知道真相後不認我。"明遠苦笑,"所以她確保我至少有個安身之處。"
這個認知讓他心如刀絞。養母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仍在為他籌劃,為他擔憂。而父親...那個明知他不是親生卻依然愛他如命的男人,卻被排除在這個安排之外。
"還有這個。"小雨從檔案袋底部抽出一個信封,"看起來像是...照片?"
明遠打開信封,倒出裡麵的內容——幾張老照片和一張剪報。照片上是年輕的養母和蘇婉,在紡織廠門口、在河邊、在一棵開花的梨樹下...兩人或並肩或相擁,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遠超普通友誼。
而那張剪報則讓明遠和小雨同時倒吸一口冷氣:這是一則1993年的地方小報新聞,標題是《紡織廠值班室發生衝突,女工受傷送醫》,內容含糊其辭,隻說"某女性員工"在值班室遭遇"不當行為",肇事者已被調離原崗位。
"這就是那晚..."明遠的聲音嘶啞。
小雨握住他的手:"彆看了。重要的是現在,是你擁有的一切愛。"
明遠將材料重新收好,包括那些照片和剪報。這些痛苦的記憶應該被埋葬,就像養母希望的那樣。
離開銀行時已近中午。明遠抱著金屬箱,和小雨並肩走在清河鎮的街道上。陽光很好,鎮上的老人三三兩兩坐在樹蔭下乘涼,看到明遠都會親切地打招呼:"明遠回來啦?這是你女朋友?建國最近身體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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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平凡而溫暖的日常讓明遠的心漸漸平靜下來。無論過去有多少傷痛,此刻的陽光、微風和小雨走在他身邊的事實,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
"餓了嗎?"他問小雨,"要不要去"老陳記"吃麵?"
小雨笑著點頭:"好啊,我請客,慶祝你找到新寶藏。"
"老陳記"是鎮上最老的麵館,從明遠記事起就開在街角,老板老陳是看著明遠長大的。見他們進門,老陳立刻熱情招呼:"明遠來啦!這位是...?"
"我朋友,小雨。"明遠介紹道,"兩碗牛肉麵,一碗不要香菜。"
"記得記得,你從小就不吃香菜。"老陳笑眯眯地去下麵,又回頭補了一句,"跟你爸一樣。"
這個小小的細節讓明遠心頭一暖。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他和父親之間仍有無數這樣的聯係——相同的口味,相似的小習慣,甚至是皺眉時的表情。三十年的共同生活,早已將他們塑造成真正的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