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熱浪裹挾著蟬鳴在梧桐樹梢上翻湧，周美麗超市門口的霓虹燈牌在暮色裡明明滅滅，像一隻疲憊眨眼的眼睛。許前進把最後一箱礦泉水碼上貨架時，塑料涼鞋與瓷磚地麵摩擦出黏膩的聲響，後背的汗漬在淺藍色工服上洇出深色雲團。
"美麗姐，你說..."許前進突然開口，貨架間漏進的半縷晚霞正落在周美麗銀灰色卷發上，將那幾絲白發染成琥珀色。遠處傳來收廢品的吆喝聲，混著冰櫃壓縮機的嗡鳴，在狹小的空間裡織成細密的網，"經過這回，和平會不會收心了呢？"
周美麗往冰櫃裡塞冰棍的動作頓了頓，粉色圍裙上的番茄醬漬像朵乾涸的花。她眼角的皺紋裡藏著笑意，冰棍包裝紙窸窸窣窣地響："和平這孩子心思太純，就像塊沒定型的橡皮泥，彆人一捏就變了模樣。"她合上冰櫃，白霧裹挾著冷氣漫出來，瞬間模糊了貨架上的商品價簽，"得讓他離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遠些，不然遲早要被帶歪。"
許前進摸出煙盒，打火機的火苗在兩人之間跳躍，照亮了周美麗眼角新添的老年斑。煙霧繚繞中，許前進眯起眼睛："還是美麗姐看得通透。對了，富貴娟說想組個局去北戴河，你去不去？聽說那邊的海鮮管夠，沙灘上還能撿貝殼..."
"不去了。"周美麗用圍裙擦了擦手，玻璃冰櫃映出她微駝的背影，"我最近在幫社區做公益蜂箱，教孩子們養蜜蜂。看著那些小生命飛來飛去，可比看海有意思多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許前進彈了彈煙灰，火星子在垃圾桶裡迸濺成細小的星，"以前你總說要走遍全國，怎麼突然轉性了？"
"人老了，就想守著熟悉的地兒。"周美麗把最後一盒老冰棍擺進冰櫃，金屬櫃門發出沉重的"哢嗒"聲，"哪有什麼歲月靜好，不過是學會和生活握手言和罷了。"
街道上的路燈次第亮起時，許前進踩著自己狹長的影子往家走。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巷口賣西瓜的三輪車叮叮當當地響，車鬥裡的喇叭循環播放著"不甜不要錢"。他單手推開斑駁的紅漆鐵門，鐵鏽沾在指尖，像抹不開的舊時光。
推開門的瞬間，爭吵聲如潮水般湧來。香玲沙啞的聲音混著玻璃杯磕在木桌上的脆響："你非要和小英那丫頭混在一起？上次打架進派出所的事還不夠丟人嘛？"
"你們根本不懂！"和平蜷縮在褪色的沙發上，馬尾辮散了半邊，膝蓋處破洞的牛仔褲邊緣毛糙，"小英她爸天天喝酒打她，她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所以她就能拉著你墮落？"香玲抄起玻璃杯又重重放下，杯底在木桌上磕出慘白的印子，"許前進！你看看你教的好兒子！"
許前進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茶幾上散落的煙盒、皺巴巴的數學作業本，還有和平偷偷藏起來的指甲油。周美麗說的"負能量"突然在耳邊炸響，他喉嚨發緊，仿佛吞下了一把玻璃碴。
"你們永遠隻會指責！"和平突然站起來，帆布鞋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小英會在我被同學欺負時站出來，會把唯一的麵包分給我！你們呢？除了讓我學習，管過我心裡在想什麼嗎？"話音未落，和平已經衝出門去，鐵門撞在門框上發出悶響，震得牆上歪斜的全家福相框晃了晃。
"彆追了！"香玲拽住要衝出去的許前進，許前進癱坐在沙發上，白發淩亂地貼在額角，"讓他冷靜冷靜...我當初就不該把她從鄉下接來，在村裡好歹還有小夥伴..."
夜風卷著沙塵從窗戶灌進來，吹得作業本嘩啦啦翻頁。許前進彎腰撿起煙盒，塑料包裝在指間發出細碎的呻吟。記憶突然翻湧——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攥著皺巴巴的火車票，頭也不回地逃離小山村，滿心以為城市的霓虹能照亮所有夢想。
"前進，"香玲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平這孩子，和你年輕時候真像..."
許前進鼻尖發酸，蹲下來握住香玲布滿老繭的手。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兩道交疊的影子，像極了二十多年前他離家那晚，母親偷偷塞進行李箱的那封未拆封的信。巷子外摩托車呼嘯而過，遠處周美麗超市的霓虹燈依舊在閃爍，明明滅滅間，那些未說出口的話，終究被夏夜的風揉碎在時光裡。
許前進突然想起周美麗說的"和生活握手言和"，此刻卻覺得，這世間哪有什麼真正的和解，不過是在跌跌撞撞中，學會了把傷口藏進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或許明天，他該去見見那個叫小英的女孩，就像當年母親在車站追到她時，遞來的那杯還溫熱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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