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暮雲在天際翻湧，將養殖基地的鋼架大棚浸染成一片暖橘色的鏽跡。許前進的棗木拐杖深深陷進碎石路裡，指節捏得發白，掌心沁出的汗順著杖身蜿蜒而下。小吳縮著肩膀跟在身後，工裝口袋裡皺巴巴的工程圖紙隨著步伐沙沙作響，遠處傳來的電鋸聲像把鈍刀，一下下剜著空蕩田野的寂靜。
"這咋回事啊？當時咱們審批的時候不是通過了嗎？"許前進猛地拽住扛著塑料薄膜經過的老周，那人肩頭的藍布衫洇著深色雲團，汗水早把補丁泡得發軟。老周的鐵鍬"當啷"砸在地上，驚起幾隻灰撲撲的麻雀："是通過了，可登記表上蓋的是蔬菜種植的章，現在全改成綠化苗了！"他指向大棚深處，本該種著油菜的壟溝裡，新栽的綠化苗像整齊的士兵，泛著冷冽的油綠。
許前進的拐杖重重杵在水泥地上，震得棚頂的塑料布簌簌發抖。小吳湊近時，聞到老書記身上濃重的旱煙味混著焦慮的汗腥："要不按原計劃改回來？咱們不是早就想搞綠色農產品嗎？"
"說拔就拔？那些苗可是拿村裡養老錢買的！"大喇叭三嫂的吼聲突然炸開，她推著裝滿化肥的獨輪車碾過碎石，車軸發出垂死般的吱呀。三哥晃悠著跟在後麵，褲腿上的泥點還沾著田埂的晨露，憨笑著撓頭："前進啊，我那三分自留地種的菜，周末拉去集上都能賣百八十塊，要是正兒八經搞.起來，一定會成為葫蘆彎村的一張名片的....."
"既然三哥這麼有信心有本事，乾脆你承包下來如何啊？"許前進眼睛發亮，布滿老繭的手重重拍在三哥肩頭。周圍工人突然爆出哄笑，三哥慌忙後退，磨破的袖口甩出半截線頭："可彆折煞我！你三嫂罵起人來，我連灶台都不敢上！"
笑聲很快被沉默吞沒。許前進掃視著人群，看見幾個年輕人攥著衣角欲言又止，指甲縫裡還嵌著沒洗淨的泥土。"小吳，通知開村民大會。"他的拐杖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公開選承包人，葫蘆灣的事，得讓葫蘆灣人說了算！"
小吳掏出記事本的瞬間，人群突然炸開："秀秀她媽種菜能掐出水！她爹去年還拿了縣裡的種植獎！秀秀在農學院學的有機農業，讓她牽頭準行！"議論聲像驚蟄後的春雷，驚得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亂飛。許前進望著天邊即將沉沒的夕陽，大棚的影子在田野上越拉越長，像條橫亙在眼前的鐵索。
三天後的清晨，村活動大院的老槐樹撐開一地陰涼。長條桌上的規劃圖被無數雙眼睛灼得發燙，上麵用紅筆圈出的"違規區域"像道猙獰的傷疤。許前進敲了敲搪瓷缸，聲音在水泥地上激起回響："三個候選人——懂技術的秀秀，敢闖敢拚的老陳家小子，還有鄰村的技術員老張。票在自己手裡，選能帶著咱們過河的人！"
唱票聲混著蟬鳴在院子裡盤旋。粉筆在黑板上劃出的"正"字越來越密，許前進的拐杖頭在地上無意識地畫著圈，磨出細碎的白痕。"秀秀，87票！"話音未落，掌聲掀起的氣浪幾乎掀翻屋簷。角落裡的秀秀紅著臉起身，藍布圍裙上沾著的菜泥還帶著晨露，眼神卻亮得驚人："我一定讓大棚裡長出金疙瘩！"
暮色再次漫過田野時，周美麗拉著秀秀站在老槐樹下。新掛的"綠色農產品種植基地"木牌在晚風裡搖晃，驚起歸巢的麻雀。她將一疊裝訂整齊的資料塞進姑娘懷裡，紙頁間還帶著複印機的餘溫："這是連夜整理的補貼政策，還有幾個大客戶的聯係方式。記住——"許前進布滿皺紋的手搭上秀秀單薄的肩膀，"葫蘆灣的脊梁，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撐著。"
夜風掠過新翻的土地，裹挾著泥土與希望的氣息。許前進望著基地亮起的盞盞燈火，恍惚看見來年春天，這裡將綻放出漫山遍野的新綠，像葫蘆灣人永遠折不彎的脊梁，在陽光下舒展成最動人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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