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前進握著方向盤的手悄然收緊，指節在真皮套上壓出淺淺的痕。車窗外，初夏的風裹著暖融融的氣息湧進來，卷著路邊烤串攤竄出的孜然香，混著服裝店門口促銷喇叭裡循環往複的“全場八折”，在車廂裡織成一片久違的、熱騰騰的煙火氣。他偏頭看向身旁的周美麗，她正望著窗外掠過的人潮，眼角的笑紋裡盛著真切的舒展——不過半個月前，這條街還像被抽走了魂魄，店鋪卷簾門大半耷拉著，偶爾駛過的車都帶著急匆匆的冷清，哪有如今這般摩肩接踵的熱鬨。
“你看那家童裝店，”周美麗忽然抬手點向前方，指尖在風裡顫了顫，“前陣子王老板跟我念叨，說再撐不下去就得卷鋪蓋回老家，你瞧現在，門口堆的打折童裝都快漫到馬路牙子了，裡頭擠滿了帶娃的娘們，嗓門亮得能掀了房頂。”
許前進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小不點童裝”門口懸著條紅底黃字的橫幅，“換季清倉，買一送一”八個字在陽光下晃眼。幾個年輕媽媽正蹲在筐邊挑揀，懷裡的孩子舉著彩色氣球咿咿呀呀，王老板穿著件沾了線頭的藍布圍裙，一邊麻利地往塑料袋裡塞衣服，一邊笑著應承“這件適合你家娃”，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彙成小珠，墜在領口的布紋裡，透著股忙活的踏實勁兒。許前進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暖又酸，腳下不自覺地鬆了油門，車速慢得像在散步。
“還有前頭那家水果店，”周美麗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李大姐以前總抱怨線上賣水果的把生意搶光了，討論會那天她紅著眼圈說，自家果園的桃子熟得淌蜜，店裡卻冷清得能養鴿子，再爛在庫裡就得賠光老本。你看現在，她兒子舉著手機直播呢，鏡頭對著筐裡紅豔豔的水蜜桃，嘴裡念叨著‘家人們看這桃，甜得能流蜜，今天下單送半斤櫻桃’，旁邊堆的快遞盒都快碼成小山了。”
許前進忍不住笑出聲，眼角的細紋擠成了團：“還是小吳那小子鬼主意多，那天討論會上他說‘現在人都愛刷手機，咱也得學著往鏡頭裡鑽’，當時李大姐還瞪他，說‘我這把年紀了，對著手機說啥呀’，結果昨天小吳跟我彙報，說李大姐現在直播比誰都積極，晚上關了店還對著鏡子練說詞呢，連手勢都學得有模有樣。”
周美麗也笑，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著，節奏像打拍子：“人啊，就怕沒奔頭。之前大家都像泄了氣的皮球，覺得這街是沒救了，開會時要麼低著頭摳手指，要麼就唉聲歎氣直搖頭。還是你擰著股勁兒說‘不能就這麼認了’，非拉著大家琢磨辦法，又是教大夥搞直播，又是商量著搞聯合促銷，現在看來，真是沒白折騰。”
車緩緩駛過十字路口，紅燈亮起的瞬間，旁邊一輛三輪車上堆的西瓜“咚”地滾下一個，圓滾滾地在柏油路上打了個轉。攤主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慌忙中手忙腳亂地去扶，旁邊立刻有兩個路人伸手幫忙，其中穿校服的姑娘笑著喊：“大叔，你這西瓜看著就甜，等會兒我來兩個！”漢子憨厚地笑，露出兩排白牙，嗓音帶著沙礫般的質感：“保甜！不好吃不要錢！”
許前進望著這一幕，忽然想起三個月前，也是在這個路口，他親眼見賣西瓜的漢子蹲在車旁抽煙，腳邊扔著七八個爛了半邊的瓜，汁水混著泥汙淌成黑印，漢子的眼神灰蒙蒙的，像蒙了層化不開的霧。那時候他心裡堵得慌，總覺得這街就像那些爛瓜，明明底子不差，怎麼就眼睜睜看著它壞下去？
“其實我當時也沒把握，”他低聲說，聲音裡裹著點感慨，“那天討論會開到後來，小吳說要不試試線上線下結合，你說怕大夥嫌麻煩，有的人念叨資金周轉不過來，我心裡頭也打鼓，琢磨著要是搞砸了，豈不是讓大家更泄氣？”
“可你還是做了。”周美麗轉頭看他，目光清亮得像淬了光，“你挨家挨戶敲門，給大夥講怎麼拍視頻加字幕，讓小吳帶著年輕人手把手教，又跑斷腿跟銀行商量，爭取到小額貸款周轉，連你家香玲都被你拉來幫忙算賬。要我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功勞，是大家心裡那點盼頭被你勾起來了。”
綠燈亮起時，許先進踩下油門，車像遊魚般緩緩向前。前頭不遠就是小葉休閒吧，門口的遮陽棚下擺著幾張藤椅，幾個年輕人圍坐著喝奶茶，其中一個舉著手機對著街景拍，聲音透過敞開的車窗飄進來：“家人們看，咱們東山街現在可熱鬨了，這家休閒吧的冰沙超絕，我替你們嘗過了……”
車在休閒吧門口停穩，許先進熄了火，推開車門時，一股混合著咖啡香與薄荷味的涼風撲麵而來，卷著裡頭傳出的輕快音樂。小葉從吧台後探出頭，看見他們立刻笑著迎上來，白t恤的領口沾著點奶沫：“爹，美麗姑，你們可算來了！快進來坐，我剛調了新口味的果茶，特意給你們留著呢！”
她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鬢角的碎發都抿得服帖，跟半個月前那個不修邊幅、趴在吧台上唉聲歎氣的模樣判若兩人。休閒吧裡坐滿了客人，靠窗的位置有兩個姑娘對著電腦改方案，鍵盤敲得劈啪響；角落裡幾個大爺捧著茶杯下棋，棋子落在木盤上“啪啪”作響；連吧台前的高腳凳都坐得滿滿當當，牆上的電視裡放著輕鬆的音樂，空氣裡浮動著慵懶又鮮活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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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生意可以啊，小葉。”周美麗走到吧台前，拿起菜單翻著，指尖劃過“青提氣泡水”“楊梅冰沙”幾個新名目，“添了這麼多新品？”
“可不是嘛，”小葉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手指著菜單上的新品，“上次開會爹說年輕人愛新鮮花樣，我跟甜品師傅琢磨著加了幾款低糖果茶，還搞了‘買一送一’的活動，每天晚上請個小夥子來彈吉他，你看現在，晚上都得提前訂座呢。”他說著指了指牆上的直播支架，“和平還教我搞直播，昨天晚上直播彈唱，一下子賣出去二十多杯優惠券，比之前一天的營業額都高！”
許前進走到窗邊，望著外麵熙熙攘攘的街道。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篩下來，在地上織成斑駁的光影，幾個孩子舉著風車從街那頭跑過，銀鈴般的笑聲驚飛了落在電線杆上的麻雀。他忽然想起香玲早上說“我不去，我還有事”時，語氣裡雖帶著點嗔怪，眼角卻藏著笑意——他知道，她是忙著整理各家店鋪的銷售數據，好給下次的討論會做準備。
“你看，”他轉頭對周美麗說，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其實生活就像這街，有時候它蔫頭耷腦的，讓人看著心焦，但隻要肯伸手推一把，加點勁兒，它就能慢慢活過來。”
周美麗端起小葉遞來的果茶，琥珀色的液體裡浮著幾片青檸，她抿了一口，眼底映著窗外的光：“可不是嘛。就像人過日子，哪有一帆風順的？總有溝溝坎坎等著你，關鍵是彆趴下。你看現在，大家臉上有笑了，心裡有勁兒了，這比啥都強。”
小葉在旁邊聽著，忽然插了句嘴：“爹，美麗姑，下午吳書記說要開個短會，商量著搞‘東山街夏日嘉年華’，讓我問問你們有空沒？”
許前進眼睛一亮，像落了星光：“嘉年華？這主意好！正好趁現在人氣起來了，再添把火！”
周美麗也點頭，指尖在吧台上輕輕點著：“我看行，到時候讓各家店鋪都出個節目，再搞點親子遊戲，肯定更熱鬨。”
三個人正說著，門口又湧進一波客人，小葉趕緊笑著迎上去：“幾位裡麵坐，今天果茶買一送一……”
許前進望著小葉忙碌的背影，又轉頭看向窗外。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夕陽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店鋪的燈光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暈裡，有人討價還價，有人談笑風生，有人推著嬰兒車慢慢晃悠，一切都像是被重新上了色，鮮活又明亮。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心裡那點因操勞而起的疲憊，此刻都化成了滿滿的踏實。周美麗說得對，人活著就是要折騰，要探索，要為了這點煙火氣拚儘全力。哪怕偶爾會累，會迷茫，但隻要看到這街活過來了，看到大家眼裡重新燃起的光，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走，美麗姐，”他拿起車鑰匙，臉上漾開爽朗的笑，“喝完這杯茶，咱再去前頭轉轉，看看還有哪家需要搭把手。嘉年華的事，也得早點跟大夥合計合計。”
周美麗笑著起身，理了理衣角的褶皺：“成，咱走著。”
兩人並肩走出休閒吧，微風正好，吹得街邊的柳條輕輕搖擺，拂過路人的發梢。遠處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混著店鋪裡飄出的音樂，在漸濃的暮色裡，織成一首關於希望與奮鬥的歌。許前進抬頭望了望天，晚霞正燒得熱烈，紅的、橙的、紫的雲絮堆疊著，像極了他們此刻心裡的那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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