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頭頂正中央時，葫蘆灣村的曬穀場像被猛地潑了桶沸水，驟然沸騰起來。明晃晃的陽光把水泥路烤得發燙，腳底板踩上去能感覺到細碎的灼意，空氣裡飄著新割的麥秸稈混著泥土的暖香，村口老槐樹的葉隙間漏下碎金子似的光斑——但此刻，沒人有心思琢磨這些。
周美麗架著副細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星。她攥著塊紅綢子，指節捏得發白，時不時抬手推推總往下滑的鏡架，視線卻像被磁石吸住似的，死死釘在村口那條蜿蜒的水泥路。路儘頭的拐彎處，先是揚起一陣黃塵，像條土黃色的尾巴在半空甩了甩，接著就傳來斷斷續續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像悶雷似的碾過村子的寂靜，震得曬穀場邊的楊樹葉都簌簌發抖。
“來了來了！”有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裡裹著壓不住的興奮。
周美麗渾身一激靈，像被按了啟動鍵似的猛地轉身，朝身後揮著紅綢子：“鑼鼓隊！都精神著點！敲起來——”
老張頭帶著他的鑼鼓隊早憋足了勁兒，鼓槌在手裡轉了好幾個圈。這會兒得了令，銅鑼“哐”地一聲炸響，像道驚雷劈在半空，緊接著是鑔子的清脆、大鼓的悶沉，叮叮咣咣擰成一團，把空氣都震得發顫。隊伍裡的老漢們光著膀子，古銅色的脊梁上淌著汗，順著肌肉的溝壑往下滑，鼓槌掄得像風車，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露出豁了牙的牙床。
曬穀場北邊，那條紅底黃字的大橫幅早被竹竿撐開了，“歡迎攝製組”五個大字旁邊，並排寫著“熱烈歡迎攝製組的人員”，墨跡嶄新得發亮，被太陽曬得泛著油光。許前進穿著件熨得筆挺的白襯衫，領口扣到最上麵一顆，把脖子勒得發紅，手裡攥著頂草帽卻忘了戴，帽簷的草邊都被汗浸濕了；小吳跟在他身後，手裡捧著個紅皮本子，時不時低頭核對什麼，筆尖在紙頁上沙沙響；二蘭抱著疊礦泉水，額頭上的碎發被汗粘成一綹一綹，貼在腦門上；大喇叭三好站在人群最前頭，嗓子早就開了腔，喊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村民們跟著起哄，掌聲、歡呼聲混著鑼鼓聲，像潮水似的一波波湧來，把小小的曬穀場掀得像要翻過來。葉新宇站在許前進旁邊，目光掠過攢動的人頭，落在村口——那裡，一串黑色的車隊正拐進來，領頭的是輛鋥亮的商務車，像條黑魚遊在前麵，後麵跟著十幾輛麵包和卡車，車身上蒙著層薄灰，卻掩不住那股子排山倒海的氣勢。
車隊在人群前緩緩停下，引擎聲漸歇，像喘勻了氣的巨獸，鑼鼓也識趣地低了下去，隻剩零星的鑔聲在半空打著旋。商務車的車門打開，先下來個穿黑t恤的年輕人，動作麻利地撐開一把遮陽傘，像給接下來的人搭了個涼棚，隨後，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探出頭來。他穿著件淺灰色poo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結實的胳膊，小臂上還沾著點旅途的灰塵，臉上帶著隨和的笑，正是徐大國。
“哎呀，前進兄！”徐大國的聲音洪亮，一落地就帶著股熱乎氣，像剛出鍋的饅頭，“怎麼這般隆重？至於嗎？咱們都老朋友了。”
許前進趕緊迎上去，雙手在褲腿上蹭了蹭，把掌心的汗擦乾淨，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大國先生，這可不是隆重，是咱葫蘆灣的心意！”他側身指了指身後，“我已經安排攝製組入住東山旅遊度假區的酒店了，路不遠，先把大家夥兒安頓下來，吃了午飯再談其它事吧？”
“在車上大夥簡單墊了墊肚子，不急不急，倒是住宿問題必須落實下來，”徐大國拍了拍許前進的胳膊，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目光掃過周圍笑盈盈的臉，“行，入鄉隨俗，我們也不客氣了。”
“哎，好！”許前進扭頭喊，“小虎子，開車在前麵帶路！”
人群裡鑽出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黑黢黢的臉上露出兩排白牙，響亮地應了聲“得嘞”，一溜煙鑽進旁邊的小轎車。引擎重新啟動，車隊跟著小轎車，像條長蛇似的緩緩駛出曬穀場，朝村東頭的方向去了。
許前進望著車隊的背影，忽然想起什麼，拽了拽身邊的小吳：“你瞅著點，那些器具車、道具車、舞美車，都給找個妥當的地方安置，彆到時候拍起來手忙腳亂。”
小吳撓了撓頭，湊近了說：“許書記，我覺得這些攝影器材、道具啥的，放村裡更方便。村北邊我家那個大院，還有幾間倉庫，離曬穀場近，比東山那邊近多了。”
許前進琢磨了一下，眉頭舒展開來，點頭道：“成，就按你說的辦，跟你老婆打個招呼，務必給安排妥當。”
“哎，放心吧！”
沒一會兒，東山那邊派來的人捎信，說徐大國他們已經到酒店了，讓許前進帶著村裡的乾部過去碰頭。一行人趕到酒店時，徐大國正站在大堂裡，跟幾個穿休閒裝的人說話，時不時抬手比劃著什麼。見許前進進來，他笑著招手：“前進兄，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咱攝製組的主創團隊——這位副導演老張，這位是製片人小李，這位是負責服化道的王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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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一握手寒暄，掌心相觸時都帶著點激動的汗濕。周美麗盯著導演身邊的一個年輕女演員，忽然“呀”了一聲，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徐先生，這姑娘……瞧著跟我年輕時候真像！還有那個小夥子，眉眼間跟前進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徐大國哈哈大笑，聲音在大堂裡回蕩：“美麗姐好眼光！為了找跟你們年輕時神似的演員，我可是把國家演員庫的海選視頻全看了個遍，眼都快熬瞎了！”
“哎喲，這可太用心了！”周美麗笑得合不攏嘴，眼眶有點發熱，抬手抹了抹眼角，“沒想到先生如此用心，這部電視劇播出以後，即使再過幾十年，肯定還會有人惦記著咱葫蘆灣的故事。”
“謝謝誇獎？”徐大國的目光柔和下來，望向窗外遠處的青山，山影在陽光下泛著青黛色的光，“當年你們在這兒開路，辦合作社、搞生產，多少故事都藏在這山水裡了。這次來，就是想把這些故事好好拍出來，讓更多人知道，咱葫蘆灣的人，從來都是敢闖敢拚的！”
許前進攥了攥拳頭，指節捏得發白，忽然覺得剛才被汗水浸得發潮的襯衫，好像也透著股乾爽的勁兒。陽光透過酒店的玻璃窗照進來，像撒了把碎金子，落在每個人的臉上，亮堂堂的，像極了當年他們在曬穀場上，望著沉甸甸的麥穗時，眼裡映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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