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前進剛在八仙桌邊落定,指尖還沒把搪瓷茶杯焐出層薄汗,二懶手裡的玻璃酒杯就撞了過來,杯沿磕在他胳膊上,發出清脆的響。蠻子端著盤醬牛肉從灶間出來,粗瓷盤往桌上一墩,油星子濺在藍白格子桌布上,洇出幾個深褐的小斑,像落在雪地上的泥點。
“二懶叔,這大清早的就擺開酒陣,不知情的怕是要以為咱叔侄二人耍酒瘋呢。”許前進把茶杯往桌角挪了挪,指節在桌麵上敲出輕響,“先說新宇那事。劇組安保缺人手,一個電話給小吳,明天就能補幾個精壯的安保,犯得著您繞這麼大個圈子?”
二懶沒接話,先拎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被他仰頭灌下去大半。喉結在鬆弛的皮肉下滾動,咕嘟聲在靜悄悄的堂屋裡格外分明。他用手背抹了把嘴,眼角的皺紋擠成堆,露出點紅血絲:“你當我樂意費這勁?新宇那小子,跟她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死要麵子活受罪。前天後半夜才回,眼泡腫得跟秋桃似的,問他啥都搖頭,就蹲灶門口剝蒜,指甲縫裡全是蒜汁,眼淚啪嗒啪嗒掉鍋裡,把柴火都洇濕了。”
蠻子正給許前進的酒杯添酒,壺嘴頓了頓,酒液在杯底轉了個圈:“可不是咋的。昨天有人來送新改的劇本,我在廚房擇菜,聽見他倆在院裡嗆了兩句。好像是劇組新招來的幾個場務,仗著是副導演的遠房親戚,壓根不服新宇管,說他一個治保主任懂啥安保章程,還故意把道具槍往路中間扔,差點絆倒那個當紅的小生。”
許前進的眉頭擰成個疙瘩。他知道新宇那小子,看著細皮嫩肉的,骨子裡卻跟鋼筋似的強。去年村裡搞生態旅遊開發,他毛遂自薦管治安,愣是一個人把三個喝醉了鬨事的外鄉漢治得服服帖帖,攥著人家的手腕子不撒手,直到派出所來人都沒鬆勁。這回接了劇組的活,八成是遇上了軟硬不吃的茬。
“小吳那邊我回頭打個電話,讓他明兒一早就派幾個靠譜的過去。”許前進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像小刀子似的刮過喉嚨,“這點事犯不著您老親自出麵。”
二懶嘿嘿笑了兩聲,夾起塊醬牛肉往嘴裡塞,腮幫子鼓囊囊的:“這不是順便想跟你喝兩盅嘛。再說了,還有樁事,比安保那事撓頭多了。”他忽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肩膀往許前進那邊湊了湊,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啦的響,“你還記得開機儀式後,蠻子去給劇組送菜不?”
蠻子正往桌上擺碗筷,聞言手一抖,竹筷“當啷”掉在地上一根。她慌忙彎腰去撿,耳朵卻像雷達似的豎得老高,連灶間傳來的水壺燒開聲都沒聽見。
“咋不記得。”許前進納悶地瞅著她,“那天你讓她挑了幾十斤新摘的豆角,說是劇組要做農家宴,還特意叮囑要帶花蒂的,說看著新鮮。那事有啥蹊蹺?”
“蹊蹺大了去了!”二懶飛快地往門外瞟了兩眼,見院門關得嚴實,才繼續說,“蠻子那天後晌回來,偷偷跟我說,她去劇組帳篷裡送菜,瞥見桌上攤著的劇本。有個角色,跟咱村西頭老劉家那小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是小時候得小兒麻痹落的殘疾,走路一瘸一拐,就連他爹當年偷砍集體林的鬆樹被抓去勞改那檔子事,都原原本本寫進去了,對了,劇本裡咋沒有蠻子的戲啊?”
許前進心裡“咯噔”一下,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下。老劉家那小子叫劉建國,因為腿疾常年悶在村裡,見了人就低頭,性子孤僻得跟深山裡的野獾似的。要是這角色真照著他寫,還把家裡的醜事抖摟出來,依著老劉那點火就炸的脾氣,非得拎著菜刀鬨到劇組去不可。
“劇本裡沒明著寫名字吧?蠻子的戲我可以問一下!”許前進追問,指節把酒杯握得發白。
“名字倒是沒寫,但那細節細得怕人。”蠻子接過話頭,聲音有點發顫,捏著酒瓶的手指關節都泛了白,“我當時瞅了兩眼,那角色最後還因為偷劇組的道具被抓了現行。可建國哥雖說不愛說話,手腳卻乾淨得很,去年村東頭王大爺丟了隻雞,還是他拄著拐杖幫著找著的,這不是明擺著埋汰人嗎?”
二懶歎了口氣,又給自己斟了杯酒,酒液晃得他眼裡發潮:“我也知道劇組拍電視劇難免瞎編,可這事也太趕巧了。前天我去美麗那打醬油,聽見劇組那幾個場記在嚼舌根,說要去‘體驗生活’,正打聽建國小時候的事呢。我估摸著,這八成是要把他釘在劇本裡了。”
許前進沒說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沿。他想起去年村裡搞鄉村旅遊,有人提議把老輩人的故事編成情景劇,就因為牽扯到幾戶人家的舊事,村頭村尾吵了半個月,最後不了了之。這次要是處理不好,彆說劇組拍不下去,怕是整個村子都要翻了天。
“這事先捂住,彆往外傳。”許前進放下酒杯,指節在桌麵上敲出篤篤的響,“下午我去劇組找導演聊聊,就說村裡想給劇本提提建議,讓他們把那角色改改,彆跟真人對得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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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懶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蒙塵的燈泡突然通了電:“你有把握?”
“大國先生肯定會同意的。”許前進扯了扯嘴角,露出點無奈的笑,“不管怎樣,咱不都得試試。真鬨起來,不光是建國,咱整個村的臉麵都掛不住。”他端起酒杯,跟二懶手裡的杯子輕輕一碰,“來,喝酒。這事我盯著,你就彆瞎琢磨了。”
蠻子趕緊拿起酒壺給兩人續上,臉上的愁雲散了些,嘴角也悄悄鬆快了點。堂屋外的日頭漸漸往西斜了,金晃晃的光透過窗欞照在桌布上,把那幾個油星子印子曬得越發顯眼,像誰不小心撒了把芝麻。二懶喝得興起,又開始念叨起燕子小時候的趣事,說她三歲時偷喝米酒,醉得抱著老母雞喊娘,許前進聽著,時不時應和兩句,心裡卻在盤算下午去劇組該怎麼開口——既要護住村裡人的臉麵,又不能把跟劇組的關係鬨僵,這分寸得捏得恰到好處才行。
酒過三巡,許前進起身要走,二懶非要把剩下的半瓶酒往他兜裡塞。“拿著拿著,這酒是前陣子新宇從城裡捎來的,綿得跟糖水似的,哪有咱本地的燒刀子夠勁。”
許前進推讓不過,隻好揣進褲兜,酒瓶子隔著布料硌著大腿,帶來點沉甸甸的暖意。走到院門口時,蠻子從屋裡追出來,手裡捏著頂草帽:“前進,彆忘了劇裡麵有沒有我的戲份,千萬給我問一下,日頭還毒著呢,戴上吧,彆曬中暑了。”
他接過草帽扣在頭上,帽簷壓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張臉。回頭看時,二懶正站在堂屋門口揮著手,嗓子眼裡的話被風吹得飄過來:“有事一定給我回個信啊!”
許前進應了一聲,跨上停在院牆外的摩托車。引擎“突突”發動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這趟沒白來。有些事,確實得坐在一張桌上,就著酒氣把話攤開了說,才覺得踏實。他擰動油門,摩托車“嗡”地躥出去,揚起一陣淺黃的塵土,把滿院的酒香和牆根下的蟬鳴都遠遠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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