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棚的鋼架在晨光裡泛著冷白的光,像淬了層薄冰,風從敞開的卷簾門灌進來,卷著地上的細沙打旋,撞到藍色防火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有誰在暗處輕輕翻著書頁。小吳蹲在地上,手指關節敲了敲腳邊一卷黑色篷布,沉悶的“咚咚”聲裡,又扯過旁邊紅色的樣品捏了捏,布料纖維在指腹間微微發澀,他抬頭朝許前進喊:“前進哥,你看這黑紅單子怎麼樣?我覺得吧,越結實越好。”他把紅色篷布往起提了提,布料繃緊時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像凍硬的塑料膜被拉扯,“咱關鍵是對這個不懂啊,昨天跟大國先生視頻,他說這是防紫外線的很好,可咱哪知道真假,摸著手感跟家裡蓋糧食的篷布也差不離。”
許前進蹲下來,掌心按在黑色篷布上搓了搓,粗糲的紋理磨得手心發澀,像摸著剛脫粒的麥秸。“他這東西吧,最簡單的咱知道啊。”他忽然往棚外指了指,遠處田埂上立著幾排白色大棚,塑料膜在太陽下閃著光,像鋪了層碎銀子,“就像咱村的大棚一樣,咱做的大溫室大棚,不也是靠這層膜擋風雨嗎?風刮不壞,雨淋不透,才能讓裡頭的黃瓜豆角瘋長。”他把篷布往中間攏了攏,布料邊緣的縫線看得清清楚楚,針腳密得能數清每一針,“這個咋解釋呢?你看這針腳,密得跟蜘蛛網似的,線頭子都藏得嚴嚴實實,就圖個不怕風吹雨打。”
他頓了頓,掏出煙盒磕出根煙,打火機“哢噠”一聲竄出火苗,煙霧在風裡打了個旋就散了,隻剩點嗆人的味兒:“首先呢,這攝影棚將來拍的是咱村的老故事,冬天拍雪景戲,得往棚裡撒人造雪;夏天拍暴雨戲,水管子得往死裡噴,棚頂要是漏了,機器設備淋壞了咋整?那可是金貴東西,一台攝像機夠買咱村半畝地的。”他用煙盒敲了敲紅色篷布,“再者說,這黑紅兩色,紅的當背景布,拍出來亮堂;黑的能吸光,鏡頭裡不晃眼,廠家說專業棚都用這個,咱聽人家的準沒錯。”
小吳蹲在旁邊點頭,手指在布料上畫著圈,留下幾道淺痕:“是啊,前進哥。待會等大國先生過來看看,他是行家,他說行那就準行。”他往門口望了望,晨光已經爬到鋼架頂端,把“葫蘆彎攝影基地”的鐵皮牌子照得發亮,邊角的鏽跡都透著點金紅,“要不是大國先生非叫咱過來一塊參謀,咱哪懂這些啊。他說這棚不僅拍戲用,將來還能當村裡的文化展廳,擺上老犁、舊紡車,讓城裡人來瞧瞧咱村的變化,所以咱一早就過來了,天不亮就騎著三輪摩托往這趕。”
兩人正說著,許和平拎著個保溫桶從外麵跑進來,額頭上滲著汗,順著臉頰往下淌,藍色工裝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曬得黝黑的胳膊:“兩位領導,我給你們把茶帶回來了。”他把保溫桶往旁邊的鐵架上一放,鐵皮碰撞發出“哐當”一聲,擰開蓋子,一股茉莉花香飄了出來,清清爽爽的,“剛從工藝廠沏的,地道的新茶,明前的嫩芽,趕緊趁著熱喝了吧,涼了就沒這股子鮮勁兒了。”
許前進抬頭看了他一眼,煙在指間燃著,煙灰積了長長一截,顫巍巍的要掉不掉:“乾嘛啊和平?趕緊忙你的去。”他朝遠處正在搭燈光架的工人抬了抬下巴,那邊傳來金屬碰撞的“叮叮當當”聲,“那邊電工說少個接線板,三孔的那種,你去倉庫找找,正事要緊。我們喝不喝茶都無所謂,不渴。”
小吳在旁邊笑了笑,伸手接過許和平遞來的紙杯,杯壁燙得指尖發麻:“瞧你前進哥,也彆虧了人家和平一片熱心呀。”他把紙杯往許前進麵前推了推,“放那就行了,和平,你忙你的去,茶我們自己倒,涼了再續。”
許和平撓了撓頭,嘿嘿笑了兩聲,露出兩排白牙:“那我去了啊,有事喊我一聲,我耳朵尖著呢。”他轉身往倉庫跑,工裝褲的褲腳掃過地上的電線,帶起一陣灰塵,在晨光裡看得清清楚楚。
剛過九點,外麵傳來汽車刹車的“吱呀”聲,接著是助理小李的大嗓門,穿透了風的呼嘯:“大國先生,這邊走,許書記他們早就到了!”
許大國穿著件軍綠色的夾克,拉鏈拉得齊齊整整,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裡拎著個黑色的劇本夾,快步走了進來。他一眼就瞧見蹲在地上的許前進和小吳,老遠就揚起手:“哎呀,前進哥,小吳,來這麼早啊!”他走到近前,往鋼架上靠了靠,冰涼的金屬貼著後背,拍了拍許前進的肩膀,“不好意思啊,路上被鎮裡的領導攔著聊了兩句,說要給咱這戲當個顧問,讓你們久等了。”
他抬頭打量著整個攝影棚,眼睛亮得很,像落了兩顆星星:“這棚搭得挺紮實呀!”他往中間走了兩步,用拳頭敲了敲旁邊的立柱,“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指尖發麻,“從遠處一瞅就知道下了功夫,這鋼架比我上次在縣城看的那個棚粗了一圈,跟咱村老槐樹上的枝椏似的,結實!”他回頭朝許前進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隻不過以後裡麵的布景、燈光這些,就不麻煩村裡了,我讓道具組從城裡運過來,專業的事還得專業人乾,你們就等著看現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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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滿意就好,你滿意就好。”許前進趕緊站起來,手裡的煙往地上摁了摁,在水泥地上撚出個灰印,火星子“滋”地滅了,“大國先生,說真的,多謝你把蠻子的故事寫在了劇本裡。”他聲音有點發緊,手指無意識地扯著衣角,把藍布褂子的邊角都揪皺了,“昨兒喝酒,俺叔還特意提起來,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上銀幕,瞞著勁兒地誇獎了我一頓,說我做了件積德的事。太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
許大國把劇本夾往胳膊底下一夾,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掌心帶著點溫度:“這是哪裡話呀?前進書記。”他的語氣沉了沉,眼神望向遠處的鋼架,像是透過棚頂看到了過去,那些灰蒙蒙的日子,“這是應該的,這樣寫才更真實地反映了那個年代的生活啊。”
他蹲下來,指尖在紅色篷布上劃著,聲音輕了些,像怕驚擾了什麼:“當年拐賣婦女兒童多嚴重啊,十裡八鄉誰沒聽過誰家閨女被拐走的事?沈娟隻是其中的一例。”他抬眼看向許前進,目光裡帶著點感慨,還有點敬佩,“這個人物特彆重要,和你二懶叔一樣。你想啊,要不是你們一家這大愛,那麼大方的支持二懶叔。二懶叔能娶到蠻子嘛,也成不了家啊,要是死跟癟三,她這輩子不就完了?哪還有後來嫁人生子,成了村裡的致富能手啊,縣報紙還刊登過她的故事呢。”
小吳在旁邊聽著,忽然插了句:“是啊,上次燕子回來探親,還代蠻子給咱村小學捐了台打印機,說是最新款的,能打彩色的。她拉著前進哥的手說,這輩子都忘不了當年你把口糧省給她爹吃的事,說那窩窩頭是她爹吃過最香的東西。”
許前進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到了一塊,像曬乾的菊花:“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候也是沒辦法,看著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管沒人問,那時候剛承辦果園也缺人,所以才把二懶叔叫到我家吃飯乾活的!”他往門口望了望,晨光已經鋪滿了半個棚子,把地上的灰塵都照得亮晶晶的,“說起來,蠻子可是天天盼著開機,說要去現場給演員們做她最拿手的貼餑餑熬小魚,用咱村河灣裡的小鯽魚,貼的棒子麵餑餑得帶點焦嘎巴,讓他們嘗嘗咱當年的滋味。”
許大國哈哈笑起來,拍著大腿,震得旁邊的篷布都顫了顫:“那可得讓他來!我正愁道具組做的不像呢,上次他們弄的貼餑餑,一看就是城裡超市買的,沒那股子柴火香。”他站起身,把劇本夾打開,抽出幾張圖紙,紙頁邊緣都磨得起了毛,“來,咱看看這布景圖。這邊要搭個七十年代的土坯房,窗戶糊報紙那種,報紙得是當時的《人民日報》,我都找檔案館複印好了;那邊弄個牲口棚,得有個石碾子,就按你家老院那個弄,準沒錯……”
風從門口吹進來,卷起許大國的衣角,紅色的篷布在風裡輕輕起伏,像一麵沉默的旗。遠處的大棚在陽光下泛著光,許前進望著那些白色的塑料膜,忽然覺得,這攝影棚和村裡的大棚其實真的差不多,都在守護著些什麼——一個護著地裡的莊稼,讓日子有奔頭;一個護著那些不該被忘記的日子,讓人心有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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