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裹著寒意，卷過監獄外的白楊樹，葉子“嘩啦啦”地響，像是藏著說不儘的心事。許前進和二懶站在會見室斑駁的鐵門前，腳下的水泥地泛著冷光。許前進手裡拎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拉鏈沒拉嚴，露出裡麵用白布裹著的白麵饅頭——那是徐大寶娘連夜蒸的，發麵時特意多放了勺糖，說大寶從小就愛吃甜口；還有兩件疊得方方正正的厚外套，袖口縫著細密的針腳，是大寶媳婦前幾天坐在煤油燈下趕製的，生怕高牆裡的寒氣凍著他。
“哐當——”厚重的鐵門突然向內拉開，金屬摩擦的聲響在安靜的走廊裡格外刺耳。穿著灰藍色囚服的徐大寶被管教引著走出來，囚服上的編號洗得有些模糊。他比半年前瘦了一大圈，顴骨微微凸起，頭發剪得貼頭皮，露出光潔的額頭，臉上沒了以前在村裡跟人嬉鬨時的油滑，隻剩幾分局促的僵硬。直到看見玻璃窗外的許前進和二懶，他原本黯淡的眼睛突然亮了，像是黑夜裡燃起的一點星火，腳步也不自覺地加快，走到窗邊時，雙手“啪”地貼在冰冷的玻璃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帶著久未與人暢快交談的沙啞，還摻著點抑製不住的發顫：“前進哥，二賴叔……你們咋來了？這麼遠的路……”
許前進把帆布包輕輕放在窗台上，指尖碰了碰玻璃，像是想隔著這層阻礙遞去點暖意：“你娘昨天傍晚跑來找我，說惦記你吃不上熱乎飯，非要讓我把饅頭捎過來。天眼看就冷透了，你媳婦給你做了兩件厚外套，裡麵塞了新棉花，穿著暖和。”他說話時語氣平和，可目光落在徐大寶瘦得凹陷的臉頰上，還是忍不住蹙了蹙眉。
二懶在一旁跟著點頭，手習慣性地摸向口袋，掏出包皺巴巴的煙，剛想往窗邊遞，手指頓了頓，又猛地想起這裡的規矩，訕訕地把煙塞回兜裡，聲音洪亮得能穿透玻璃：“你爹本來也想來，前天還跟我念叨，說要給你帶瓶他泡的藥酒，治你以前總喊的腰疼。可昨兒早起腿又疼得厲害，下床都費勁，隻能讓我跟前進哥替他跑一趟，看看你到底咋樣了。”
徐大寶的眼圈“唰”地就紅了，他慌忙低下頭，用囚服的袖子使勁抹了把臉，再抬起來時，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前進哥，二賴叔……謝謝你們能來看我。我以前做了那麼多糊塗事，連累了家裡，也給村裡添了麻煩，我還以為……還以為沒人願意再管我了。這輩子能在葫蘆灣長大，能認識你們這些實在人，就算現在蹲在這裡，我徐大寶也值了。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他說著，對著窗外深深鞠了一躬，囚服的下擺掃過地麵，揚起一點細小的灰塵。
許前進往前湊了湊，額頭幾乎要碰到玻璃，語氣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認真：“彆說這種喪氣話。大寶，咱從小在老槐樹下一起掏鳥窩、摸魚蝦，都是一個村的爺們，哪能真不管你？你爹年齡大了，腿腳不利索，我們來，不隻是替他，也是代表村裡來的。”他頓了頓，目光在徐大寶泛紅的眼眶上停留片刻，聲音又沉了幾分，“以前你跟著外人瞎混，想走捷徑賺快錢，犯了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你在裡麵好好改造，能真心悔改，能重新學做人，就還是咱葫蘆灣的漢子。你放心，村裡的蔬菜基地明年要擴種，正缺懂農活的人手，等你出來，要是願意，就跟著大夥一起乾，保準讓你有份踏實的營生。”
“可不是嘛！”二懶趕緊接話，他嗓門本就大，隔著玻璃也顯得格外有勁兒，“上次村裡開社員大會，你爹拄著拐杖站在台子邊上，跟大夥說你從小就實誠，就是一時被豬油蒙了心，肯定能改好。前進也跟大夥拍了胸脯，說等你出來，村裡該幫的絕不推辭。”他說著，突然想起什麼，臉上露出點慶幸的笑，壓低聲音卻還是透著股子興奮，“對了大寶，你還得好好謝謝管教同誌！按規矩探監一次隻能來一個人，結果管教聽前進說咱是來幫村民帶家裡消息的，又知道你爹娘年紀大了，特意破了例，讓我跟前進一起進來了。這份情，你可得記在心裡。”
徐大寶連忙轉頭，對著不遠處站著的管教深深鞠了一躬，腰彎得極低，聲音裡滿是感激：“謝謝管教同誌！我肯定記著您的好，以後在裡麵一定好好聽您的話，好好改造，絕不偷懶，絕不給前進哥、二賴叔丟臉，更不給葫蘆灣丟臉！”
管教輕輕點了點頭，目光裡帶著幾分溫和的鼓勵，沒多說什麼，隻是往旁邊退了兩步，給他們留出更多說話的空間。
二懶見徐大寶態度誠懇，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他往前湊了湊，手指在玻璃上點了點，像是在數著家裡的事說：“你也彆瞎琢磨家裡。你娘的高血壓，村裡衛生所的李大夫每周三都上門給她量血壓、送藥，上次我去你家，還看見李大夫給她帶了盒新的降壓片；你爹的腿疼，前進托人從縣城捎了專治老寒腿的膏藥，每天差人都去你家幫你爹貼，貼了半個月，你爹說疼得輕多了；你媳婦在家種著那兩畝玉米，秋收的時候，村裡的後生們都主動去幫忙，鐮刀、推車擺了一院子，不到一天就把玉米全拉回家囤好了，還幫著曬得乾乾爽爽的。村裡一直照看著呢，你就安安心心改造，彆讓家裡人替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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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們……謝謝二懶叔……”徐大寶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囚服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臉，卻越抹越多，聲音裡滿是撕心裂肺的悔恨，“都怪我啊！當初要是聽前進哥的勸，彆跟著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彆想著一夜暴富的破事，也不會把自己送進來，更不會讓爹娘跟著我受氣，讓媳婦一個人扛著家裡的活兒……這都是報應，是我自己作死，是我對不起他們……”
“彆說這些沒用的！”許前進打斷他，語氣嚴肅卻藏著暖意，“知錯能改就不算晚。現在後悔了，就好好在裡麵改造，爭取早點出來。等你出來了，還能幫你爹扛鋤頭，幫你媳婦喂豬，把以前欠他們的都一點點補回來。光在這兒後悔，不如實打實做點能讓他們放心的事。”他說著，轉頭看向一旁的管教，臉上露出懇切的神色，雙手微微合十，“管教同誌，跟您商量個事唄。大寶的爹娘和媳婦都惦記他，可老的老、忙的忙，沒法來這兒看他。我們能不能拍個短視頻？就拍大寶說幾句話，帶回家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大寶在裡麵好好的，也能安心。”
管教看了看許前進真誠的眼神，又看了看玻璃後滿臉期待的徐大寶，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規矩之外的通融：“按規定，會見室是不允許拍攝的。不過你們是村領導來探望村民，也是為了讓家屬安心，屬於特殊情況，今天就破個例。但隻能拍徐大寶本人，不能拍會見室的環境，也不能拍到我們工作人員，拍完之後也不能外傳，隻能給家屬看。”
“哎！謝謝管教同誌！太謝謝您了！”二懶連忙從口袋裡掏出個舊手機，屏幕邊緣磕了個缺口，他手指因為激動有些發顫，連按了好幾下才打開相機，鏡頭穩穩對準玻璃後的徐大寶，聲音裡滿是急切，“大寶，快！跟你爹娘、你媳婦說兩句！彆愣著，想說啥就說啥，我都給你拍下來，回去就給他們看，讓他們也寬寬心！”
徐大寶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用袖子最後抹了把臉，努力擠出一個不算太難看的笑容，對著手機鏡頭，聲音雖然還帶著哽咽，卻透著前所未有的堅定：“爹，娘，我在這裡挺好的。管教同誌對我特彆照顧，每天的飯都是熱乎的，早上有粥，中午有菜，晚上還能喝上碗湯，你們不用擔心我餓肚子、受委屈。我現在天天跟著大夥一起學習，還跟著師傅學修家電，以後出去了也能有門手藝。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點減刑，早點回家孝敬你們。以前是我不懂事，讓你們為我操碎了心，等我出去了，再也不惹你們生氣了，天天陪著你們說話、乾活……”
他頓了頓，目光突然柔和下來，像是透過手機鏡頭，看到了家裡那個總是默默操持的身影，聲音也放輕了，帶著幾分愧疚的溫柔：“老婆，你在家辛苦了。爹娘年紀大了，凡事彆自己硬扛，要是有啥難處，就去找前進哥或者二懶叔幫忙，彆不好意思開口。你等著我，我一定會好好改造，早點出來跟你團聚。以前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受了太多委屈，等我出來了，一定好好補償你，幫你種地、喂豬，陪你一起把咱的小家過好，再也不做糊塗事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又開始發顫，眼淚再次湧了上來，視線也變得模糊。二賴舉著手機，眼眶也紅了，悄悄用手背抹了把眼角，對著徐大寶輕聲說：“行了大寶，彆說了，家裡人都懂你的心意。你放心，這視頻我保管好，回去就給你爹娘和你媳婦看，讓他們知道你在裡麵好好的，也知道你有悔改的心。”
許前進看著玻璃後的徐大寶，心裡也堵得慌。他拍了拍窗沿，語氣格外堅定：“大寶，我們就不多待了，不耽誤你改造。你記住，家裡有我們照看著，你啥也彆擔心，就一門心思好好改造，好好學手藝。我們都等著你出來，等著跟你一起在村裡好好乾，把日子過紅火。”
徐大寶用力點頭，雙手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指節泛出青白：“前進哥，二賴叔，你們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早點出來！絕不辜負你們的期望，絕不辜負家裡人的牽掛！”
“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去了。”管教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徐大寶的肩膀，語氣溫和。
徐大寶戀戀不舍地看著窗外，腳步挪得極慢，一步三回頭地跟著管教往走廊深處走。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猛地轉過身，對著許前進和二賴大聲喊：“前進哥，二賴叔！替我跟爹娘說，我想他們！替我跟我老婆說，我等著她！我一定早點回家！”
“哐當——”鐵門再次關上，將徐大寶的聲音牢牢鎖在高牆之內。許前進和二賴站在原地，看著空蕩蕩的窗邊，好一會兒都沒說話，隻有窗外的白楊樹還在“嘩啦啦”地響，像是在回應著那份隔著高牆的牽掛。
二賴把手機小心翼翼地揣進內兜，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點欣慰：“這孩子，以前在村裡跟個沒長性的皮猴似的，現在總算懂事了。看他這態度，是真的想通了。”
許前進拎起帆布包，裡麵的饅頭還帶著點餘溫，像是還藏著徐大寶娘的心意。他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空，深秋的太陽透過雲層灑下來，給冰冷的水泥地鍍上一層薄暖的光：“想通了就好。人這一輩子，誰還沒犯過錯？重要的是知錯能改。隻要他能好好改造，出來後踏踏實實做人，葫蘆灣就永遠是他的家，永遠等著他回來。咱們回去吧，早點把視頻給他們看看，讓家裡人也能睡個安穩覺。”
兩人並肩走出會見室，深秋的風依舊刮得人脖子發緊，可他們心裡卻揣著股暖烘烘的熱意。高牆能隔開人與人間的距離，卻隔不開葫蘆灣人骨子裡的牽掛，隔不開那份從老槐樹下就紮了根的情誼。他們知道，等明年春暖花開，老槐樹枝頭重新冒出新芽的時候，徐大寶一定能帶著洗心革麵的悔改，重新踏上葫蘆灣的土地，回到這個永遠為他留著一盞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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