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把許家堂屋的木窗欞染成蜜色,暖光順著窗格淌進來,落在許前進蜷著的藍布沙發上。沙發罩子邊角磨出了細絨,卻被香玲洗得發白透亮。他手裡捧著隻粗瓷茶杯,杯沿積著圈深褐色的茶漬,像圈沉澱的時光。剛把攝製組的尾事敲定——從片場散落的道具歸位,到最後一批群眾演員的補貼挨個發到手,又馬不停蹄紮進蔬菜基地,盯著新摘的番茄過農殘檢測機,連軸轉了兩天兩夜,這會兒後背往沙發上一靠,才算真正把心放進了肚子裡。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帶著陳茶特有的醇厚回甘,他舒服地喟歎一聲,連指尖都軟下來,透著股久未有的慵懶。
“今個說啥也不去北山果園了,讓鋼蛋自己鼓搗去!”他朝著廚房裡的香玲喊,聲音裡裹著點疲憊的雀躍,像卸下重擔的孩子,“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瞧這兩天累的,連喘口氣的空都沒撈著。”
話音還沒在屋裡散透,院門外就傳來“吱呀”一聲脆響,是那扇老木門被推開的動靜,接著是拖遝又急切的腳步聲,踩在青磚地上,一下下敲得人心尖發緊。許前進剛直起身,就見老許頭掀著門簾鑽了進來,滿臉的褶子堆著笑,腳步都帶著點“屁顛屁顛”的輕快,像揣著啥歡喜事:“呀,前進啊,在家歇著呢?”
廚房的香玲聽見動靜,手裡還攥著塊擦桌布,趕緊端著剛洗好的蘋果出來。紅通通的蘋果在白瓷盤裡滾著,她臉上的笑比往常柔和了不少——先前老許頭總在村口老槐樹下說許先進的閒話,說他一個掛職的書記瞎折騰,後來許先進頂著大雨幫他找著走丟的小狗,又給老許頭在監獄服刑的許大寶送溫暖,所以老許頭的態度軟了,香玲待人也多了幾分熱絡:“在家呢大伯,快坐快坐,剛從後園摘的蘋果,還帶著水汽呢,您嘗嘗。”
許前進也站起來,伸手把旁邊的木椅往老許頭跟前挪了挪,椅腿在水泥地上蹭出輕微的聲響:“大伯有啥事,打發鄰居娃子捎句話就行,哪用得著您親自跑?您這年紀,來回折騰多累。”
老許頭卻沒坐,兩隻手在衣襟上搓來搓去,在屋裡轉了小半圈,臉上的笑慢慢淡了,像被風吹散的雲,漸漸換成了愁眉苦臉的模樣,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帶著點小心翼翼:“前進啊,我聽村頭廣播說,那來咱村拍劇的,演的都是咱葫蘆灣的真事,連人名都沒咋改?”
許前進點頭,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茶杯壁:“是呢,編劇說要貼著咱老百姓的日子寫,選了村裡幾戶人家的事當原型,到時候劇播了,咱葫蘆灣說不定能成個小有名氣的村子。”
“出名是好,可這不行啊!”老許頭突然急了,往前湊了兩步,聲音都帶著點發顫,手也跟著抬起來,像是要抓住點啥,“得把俺們許大寶的事從劇本裡抹了,這可不能拍上電視!他當初承包石藝廠風風光光,可是因為貪汙行賄蹲了大牢,這事要是播出去,十裡八鄉的人都看著呢,我咋對得起老許家的列祖列宗?我這老頭子,將來燒成灰都閉不上眼啊!”
許前進皺了皺眉,他知道許大寶是老許頭的最疼的兒子,當年那事在村裡鬨得沸沸揚揚,許大寶後來被偷偷帶走了,才算把風波壓下去。他輕輕歎了口氣,耐著性子解釋:“大伯,許大寶的事要是不寫,那你們老許家一家子的人和事,在這劇裡就都不能出現了。”
“咋……咋還這樣?”老許頭愣了,眼睛瞪得溜圓,像受驚的老母雞,“那我們老許家最風光的事——大寶承包石藝廠,之前還不還領著村裡人做竹編、種蘑菇,給村裡蓋學校捐了大半錢,那些給咱葫蘆灣爭光的事,也不能提了?”
“那肯定的。”許前進坐回沙發,拿起茶杯抿了口,溫熱的茶水壓下了些許疲憊,“劇本是按人物線串起來的,要提就得把一家子的事說全了,好的壞的都得有,要麼就乾脆不提這戶人。要是隻挑好的寫,把不好的刪了,劇情就斷了,也不真實,觀眾看著也不踏實。”
“啊,原來是這麼個理……”老許頭垮了肩膀,兩隻手往大腿上一拍,發出沉悶的聲響,滿臉都是為難,皺紋擠在一起,像揉皺的紙,“哎呦,這可真是個麻煩事!提吧,丟人現眼;不提吧,大寶的功勞就沒人知道了……容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說著就蹲了下去,粗糙的手指摳著地上的磚縫,半天沒吭聲,隻有偶爾的歎氣聲在屋裡飄著。
就在這時,門簾又被“嘩啦”一聲掀開,二懶拎著個竹籃子走進來,翠綠的黃瓜在籃子裡碼得整整齊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透著股清清爽爽的氣。他看見老許頭蹲在地上,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忍不住笑著打趣:“呦,老許頭,您這是來前進家做客,還是來跟地磚較勁啊?有啥好事,跟咱也說說唄?”
老許頭慢慢抬起頭,臉上還蒙著層愁雲,聲音蔫蔫的:“還能有啥好事,還不都是為了許大寶那小子的事。”
“去菜園摘了點黃瓜,隨便給你們帶過來幾個啊香玲,對了老許頭,大寶咋了?”二懶把竹籃放在桌上,隨手拿起根黃瓜,用衣角擦了擦,“哢嚓”咬了一口,脆生生的聲響在屋裡散開,“大寶也算咱村的能人,當年雖說犯了錯,現在不也好好改造了嗎?以前也上過電視咋了,難道拍電視劇還得挑著人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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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電視太丟人了!”老許頭急得直擺手,臉也漲紅了,“他那檔子破事要是播出去,丟的是咱老許家列祖列宗的臉,我可受不了這個!”
“那就彆讓他上唄,把他的戲份抹了不就完了?”二懶說得輕描淡寫,嘴裡嚼著黃瓜,含糊不清地補充,“多大點事,犯得著這麼糾結?”
“可抹了他,那他當石藝廠廠長、給村裡做貢獻的事也不能提了!”老許頭猛地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著步,眉頭皺得能夾死隻蚊子,“哎呦喂,我這心啊,堵得慌!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我還是先回家跟老婆子商量商量,回頭再跟你說。”說著,他也沒心思碰桌上的蘋果,擺了擺手,腳步沉沉地走了,木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又緩緩合上。
許先進和二懶對視一眼,都無奈地笑了。二懶把竹籃裡剩下的黃瓜裝進白瓷盤,推到許前進麵前:“這老許頭,就是把名聲看得太重,啥丟人不丟人的,真實的日子才最金貴。”
許前進沒說話,拿起根黃瓜,剛要湊到嘴邊,院門外又傳來老許頭的聲音,比剛才更急了,還帶著點氣喘籲籲。沒等許前進起身去開門,老許頭就掀著門簾闖了進來,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貼在花白的頭發上:“哎呀前進啊,你快給大伯出出主意!我回家跟老婆子一說,她也哭喪著臉,說提大寶丟麵子,不提又可惜了他當年的功勞……我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光寫好的部分?就寫大寶他一開始當廠長的事,不寫大寶犯錯,行不行?”
“不行啊大伯。”許前進放下黃瓜,語氣堅定卻溫和,“劇本不是咱想改就能改的,得跟著故事邏輯走,要麼就按真實情況來,要麼就乾脆不寫你們老許家這條線,沒有中間路可走。”
老許頭張了張嘴,想說點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後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又蹲回了原地,雙手抱著膝蓋,半天沒動,隻有肩膀偶爾微微聳動。
二懶看不下去了,放下手裡的黃瓜,走到老曲頭身邊,聲音軟了些:“老許頭,您就彆跟自己較勁了,要我說,您就該像我一樣,有啥就說啥,有啥就寫啥!當初編劇問我養魚的事,我連賠得隻剩個漁網、躲在屋裡哭的事都跟他說了,也沒覺得丟人——日子本來就是這樣,有起有落才真實。再說了,大寶現在不也改造了嘛?要是在劇本裡提一嘴他後來改正的事,不就成了知錯能改的好例子?比光寫好的還動人呢。”
老許頭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了亮,像是突然撥開了迷霧:“對啊!我咋把這事忘了!大寶後來確實改好了,那要是把這事加上,是不是就不丟人了?觀眾會不會覺得他是個好娃?”
許前進愣了愣,隨即笑了,眼角的細紋也舒展開:“要是加上他改正的事,當然能寫。既提了大寶的功勞,也說了大寶犯錯後改造好的過程,還能給村裡其他人樹個榜樣,多好。”
“真……真能這樣?”老許頭一下子站起來,剛才的愁雲全散了,臉上又有了笑,皺紋裡都透著光,“那可太好了!前進啊,你可彆忘了跟編劇說,一定要把大寶修水井的事加上,可彆漏了!”
“放心吧大伯,我明天一早就去片場跟大國先生說。”許前進點頭,語氣裡滿是篤定。
老許頭這下徹底放了心,伸手從桌上拿起個蘋果,在衣襟上擦了擦,“哢嚓”咬了一大口,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還是你們年輕人腦子活,我這老糊塗了,淨想些沒用的。那我不耽誤你們歇著了,先走了啊!”說著,他腳步輕快地走了,比來的時候精神了不少,木門關上時,都帶著股輕快的聲響。
看著老許頭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二懶笑著搖了搖頭:“你看,這不就解決了?有時候啊,彆總盯著過去的難處,多想想往後的路,事兒就順了。”
許前進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往下滑,心裡也跟著鬆快了。夕陽又沉了些,把屋裡的暖光拉得更長,他望著窗外遠處的菜地,地裡的番茄藤還透著綠,心裡忽然踏實起來——他知道,葫蘆灣的故事,那些帶著煙火氣的日子,那些犯錯與改正、遺憾與希望,要不了多久,就能在電視上跟更多人見麵了。而這些真實的人和事,才是最能打動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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