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遠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儘頭,那略顯踉蹌的腳步聲中承載著難以言說的沉重。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乾的雨漬和破碎的心魂之上,漸行漸遠,最終被庭院深處新生的蟬鳴吞沒。
書房內,孫路還在獨自靜坐。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早已冰涼的青瓷杯壁,那杯冷透的茶,殘餘的澀意仿佛已透過指尖,絲絲縷縷浸入心脾,與一夜鏖戰帶來的疲憊和更深處的隱痛交織在一起。
窗外,天色隱隱發亮。
雨後的天空澄澈如洗,更顯得千機閣島上空那九盞重新點亮、按照玄奧軌跡緩緩運行的巨大明燈愈發璀璨奪目。
它們穩定地散發著恢弘而平和的光輝,如同九顆亙古不變的星辰,無聲地昭示著最險惡的危機已然渡過,帝國的秩序與威嚴已然重歸。
但這份令人心安的表象之下,那份真正支撐起這份穩定所付出的慘烈代價,唯有他們這些親身卷入旋渦最深處、以自身為籌碼搏殺的人,才真正知曉其沉重。
孫路緩緩閉上眼,昨夜驚心動魄、光影炸裂的景象一切仍如同灼熱的烙印,清晰地灼燒在他的腦海深處。
但他深吸一口氣,將這翻湧的記憶強行壓下。
現在,絕非可以沉湎於回憶與感傷的時刻。
李思遠帶著破碎的心與冰冷的真相離去,但身為中書令的職責和浸淫朝堂數十載磨礪出的理智,會如同最堅韌的藤蔓,很快將這位重臣從悲慟的泥沼中拉扯出來,重新挺直脊梁。
他是明白人,更是國之柱石,他深知輕重緩急。
此刻喪弟之痛是真,錐心刺骨,但後續為了家族存續、為了女兒李夢的未來、更為了朝局不至於因骸渦宗的陰謀而徹底動蕩,他自會知道該如何行事,如何冷靜地收拾殘局,甚至如何將悲痛轉化為徹查真相的力量。
這也是孫路選擇毫不隱瞞、直言相告李明遠死訊的原因之一——在此等危局下,隱瞞與猜疑隻會滋生更大的禍端。
雖然作為帝國的星官來說,玩忽職守,貪汙成性又色欲熏天的李明遠死有餘辜,但是,此時把真相告訴李思遠,完全是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
所以他才不得不說李明遠儘心儘責,壯烈殉國。
“孫福。”他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久未開口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緊閉的門扉,傳到門外一直靜候的老管家耳中。
書房門被無聲地推開,孫福應聲而入,腳步輕捷卻帶著他身為老管家特有的沉穩。
他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擔憂,目光快速而仔細地掃過孫路全身,似乎在確認家主是否安好。
“老爺。”
他躬身行禮,聲音裡透著關切,“您該歇息了。早上廚房那邊剛煎好了固本湯,老奴這就讓人送來?”
孫路微微擺手,示意不必。
他更關心另一件事:“李大人離去時,神色如何?”
孫福沉吟一瞬,措辭謹慎卻如實回稟:“李大人麵色悲戚凝重,眼中血絲未退,離去時背影蕭索,饒是悲痛難抑。”
他頓了頓,補充了觀察到的細節,“然其步履雖沉緩,卻步伐穩定,已無來時那般驚惶失據。上車時身形挺直,並未需人攙扶。”
孫路微微頷首,心中稍安。
李思遠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
這朝堂之上的風雨,他還能頂得住。
“府外情況如何?”孫路轉而問道,語氣平靜,卻透著掌控一切的審慎。
孫福立刻稟報,語速平穩清晰:“回老爺,皇城各門已解除戒嚴,但盤查依舊森嚴。巡防營和禁軍的人增加了三倍,特彆是運河沿岸,已被完全封鎖,由皇太子親衛的金鱗衛統轄的幾支部隊接管,等閒人等根本無法靠近。”
“坊間流言四起,多猜測昨夜有天災或強敵襲擾皇城,已被諸位大人聯手平息。”
“關於...運河,暫無閒雜議論傳出,封鎖得極嚴。”
“昨夜空明軍運河禁衛傷亡人數可有消息?”孫路問得更深。
孫福聲音低沉下去,“傷亡已清點完畢,陣亡三十七人,重傷十一,輕傷者甚眾,皆已妥善安置撫恤。”
“除去軍隊撫恤之外,再從家中府庫內額外撥出一份撫恤金給他們的遺孀或者父母孩子。”
“從其家族中擇優異子弟,安排各行業從事者重點栽培。”
“他們的離去,或多或少...都是我的問題。”
孫路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們的家人,孫家養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