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換作以前的趙禎,這位生性直率滿心憤憤不平的少年天子多半會選擇跑到大娘娘麵前據理力爭,最後或是相持不下,或是慪氣之後回到寢宮以絕食相逼,到最後,在手段強勢毫不心慈手軟的大娘娘麵前一句“皇帝尚幼,孩子心性為抿。”中敗下陣來,不但抗爭失敗,反倒在朝中眾臣麵前給了大娘娘不還政的理由。
可現在的趙禎,不會了。
不論是身為君王還是太子,又或是臣子和普通百姓,在沒有達到想要的目的之前,當學會韜光養晦,學會借勢與取舍,直至手握權柄之時,孰是孰非不過是為君者一念之間,而他身為名正言順的大宋天子,他自己便是最好的勢,他如今要做的,不是明麵上與大娘娘的對抗,而是憑借著自己的勢,籠絡人心,韜光養晦,假以時日,這天下的權柄,自然還是他的。
至於大娘娘想以後宮婚事捆綁來達到控製監視自己的目的,趙禎也不會再選擇直接抗爭,而是打算采用更加管用又無害的法子,那便是眼前這身為感情大師的韓序。
趙禎的啞然並未有持續很久,身為從小便被當作儲君培養如今又少年即位的帝王,不論權柄如何,至少大場麵是已經見到麻木的。
麵對在場各路眾人的各種神色,趙禎並未在門口再做過多逗留,而是吩咐陳家之人找了一個僻靜屋子,隨後在眾人的震驚與意外神色之中攜著韓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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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趙禎與韓序分彆落座。
誰也沒有說話。
這位少年天子表情從剛進屋時候的玩味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為疑惑,最後是皺眉。
終於,這位沒有如願見到韓序驚掉下巴模樣的少年天子還是先忍不住開口了:“你難道一點都不意外?”
說此話時,趙禎的神態又變成了那日小甜水巷富家少爺的模樣,他自己也很氣憤,怎麼自己堂堂大宋天子的身份,還不能眼前這位韓公子折服?
韓序臉上露出一個看似恭敬卻又總讓人覺得太過從容淡然的笑容,說道:“官家比我所料要來晚了許多。”
趙禎聞言,更加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隨後自顧自嘀咕一聲:“莫非大內之中有人泄密不成?”
韓序見到趙禎反應,似乎十分滿意,這才換做一副神仙高人模樣緩緩搖頭:“官家不必多慮,此事並未有人提前告知,但小民的確知道,與其爭論這個,官家不如直接說說此行找我的目的。”
趙禎似乎並不著急開門見山,反倒仍舊問道:“你今天有沒有覺得朕與那日你我小甜水巷初見之時有所不同?”
韓序頓了頓,隨後看不出表情地答道:“官家是想得到誇讚,但其實不論小民誇讚與否,官家都已經從方才曾大人的態度中得到答案了不是嗎?”
趙禎聞言,先是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話雖如此,可其實除了方才的那一瞬間之外,好似並未再有我所想的快意。”
韓序緩緩說道:“因為官家所想要的,隻不過是自己的欲望,芸芸眾生皆是如此。”
趙禎仿佛並不讚同韓序所言,又開口道:“倘若芸芸眾生皆是如此,那當今大娘娘把持朝政至今算什麼?你所說的朝中那些巴不得拿性命換來一個錚錚文臣美名的士子算什麼?今日屋外結親的陳家小姐和姓宋書生又算什麼?還是說,你覺得他們二人婚後便會兩兩生厭?”
韓序頓了頓,繼續答道:“芸芸眾生的欲望和所求儘頭都不儘相同,就如同前朝詩仙李太白,在玄宗皇帝當世,有許多人覺得他不過是個瘋瘋癲癲不求上進的酒瘋子,卻又被如今後世許多讀書人趨之若鶩奉為詩仙,這其中分歧,皆是源於所求不同所感自然不同,就像聽不見曲子的人會覺得,台上舞蹈者皆是......瘋子。”
趙禎聞言,有些愣住。
良久,瞧不出是執拗還是不服氣道:“陳家小姐與那書生二人情愫整個東京城的青年才俊無不為之動容,方才你卻舉出什麼台上台下瘋子的論言,東京城這些公子哥圈子裡人人稱你為什麼情感大師,我怎麼覺得你實則是個不諳情愫的冷漠之人?八成在你看來,這些男男女女的情愛之事皆是你所說的台上那些‘瘋子’吧?”
韓序沉默。
見韓序不吱聲,趙禎似乎很滿意,隨後仿佛乘勝追擊道:“若非如此,你可知何為愛?”
韓序答道:“一種正人君子般的——自私。”
趙禎沉默。
良久,才又問道:“朕不明白,莫非天底下除了銀子之外,就沒有值得你所敬重信仰之物?”
韓序聞言,心裡暗罵一聲不小心裝過了頭,隨後連忙附身行禮道:“小民所信仰之物,一是官家,二是自己。”
趙禎並未在意韓序的表情變化,而是“哦”了一聲,接著問道:“那照你的意思是,朕的信仰,便隻能是自己了?若是如此,那也太過狂妄,想必當年的漢孝武皇帝唐太宗皇帝也不敢有此所想。”
韓序輕笑道:“若是官家願意,不妨聽我講個故事。”
趙禎點點頭,示意韓序繼續。
韓序緩緩道:“一隻鯉魚遊進了大江,遇上了一條神龍,神龍告訴鯉魚,它可以教會鯉魚從其他鯉魚中脫穎而出的真正法子,但前提是鯉魚必須向它臣服,為它所用,服從它的一切號令,渴望勝過其他同宗的鯉魚欣然答應,它臣服在了神龍之下,為神龍鞠躬儘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直至有一天,鯉魚突然意識到,神龍許諾的所謂法子,不過是神龍為了奴役自己而編造的謊言,就在這一瞬間,鯉魚眼前突然有座龍門顯現,鯉魚一躍而過,化身為一條蛟龍,隨後,它決定與神龍相爭,來爭躲這片大江的統治權。”
說到此處,韓序停頓了一下。
趙禎聽的正入迷,連忙追問道:“那鯉魚成功了嗎?”
韓序點點頭,“成功了,它結束了神龍的統治,而它自己成為了這片大江的神龍。”
“那其他魚呢?未曾有所反抗?”
韓序搖搖頭:“並未反抗,因為這隻新的神龍用了上一條神龍奴役它時所用的辦法奴役了新的鯉魚。”
這次,趙禎真正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