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女雖是學宮新生,年僅十五,卻敢以人倫慘劇叩問天道。如此顛覆性的見解,實在讓他始料未及。
而他也陷入沉思,一時之間竟無法解釋“天理”為何不阻止人倫慘劇的現實。
這讓眾弟子們看到了希望。
石老擔任學宮坐堂先生多年,也提倡禮承天綱的說法多年,一直以來,學宮弟子俱無人敢有二見。
直到此刻。
直到出身孔丘詩絕城的折書入了學宮。
滿場死寂之中,折書未有退卻之意,反而步步緊逼,“弟子讀《禮記·曲禮上》,見‘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八字如遭雷殛。敢問石老,若禮承天理而生,何須待百姓有爭訟時方顯?”
皓首大儒石延年道,“此乃聖人製禮之由。”
“非也!”折書清音鏗鏘有力,好似震落了堂下簷角積塵,“《周禮·秋官》載司寇掌刑,其屬有‘禁殺戮’一職。請問石老,若民無怨懟,何須設刑禁殺?”
折書又一問,滿座騷動。
此問直指核心。
讀書人素有“禮本刑末”的說法,她卻揭示禮法同源皆起於怨。禮生於怨,源於矛盾,何其大膽。
石延年須發皆張:“刑以輔禮,焉能本末倒置!”
折書淡淡一笑,忽向右上拱手:“管子有雲‘倉廩實而知禮節’,石老以為然否?”
“法家粗鄙之言!”石延年冷哼一聲。
“諸位可還記得三百多年前,混沌三年事?蘇唐米貴時,舉國禮器鋪,日售俎豆不足雙手之數。待北齊糧至,單日售宗廟玉琮三千有餘。”折書聲如淬火,“當餓殍抱禮器赴黃泉,這‘天綱’可曾垂目?”
“饑荒時百姓餓死,祭祀禮器滯銷。糧足時富人炫禮,玉琮熱賣。石老,肚子似乎比天道更懂禮呢。”
折書巧笑嫣然。
石延年麵紅耳赤無法反駁。
禮生於怨,成於飽,死於僵。
這便是折書的觀點。
隻不過,她尚未說完。
當石延年滿麵漲紅時,折書又向堂中屏風三作揖:“弟子最後請教。此屏風所繪,孔子問禮老聃圖,老子雲‘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說你所推崇的周禮創立者早已腐朽。孔夫子可曾辯駁?”
不待回應,她自答說道,“未曾。隻因孔夫子知,禮非磐石,乃流水也!”
言畢。
折書轉身走入人群中,提來一壺茶水,眾目睽睽之下,將茶水潑灑於論禮台,也不知這妮子用了什麼手段,水跡竟成《周禮》、《燭餘六典》、《昆吾會典》三書之名。
以水痕展示禮法隨朝代而更迭,亦隨世而變。將石延年所謂的“天道”之說拉回了人間煙火。而恰到好處的是,西千重洲讀書人皆知,這三書著禮,朝代更迭,其本質皆因民怨而起。
故而論至此處,一襲白衫的坐堂先生石延年,盯著腳下水痕,啞口無言。
再看那論禮台周圍一眾弟子。
滿堂嘩然。
像是出了一口惡氣般,而後掌聲如雷。
便是在這時,折書忽然感覺腹中苦海充盈如實,興起大潮。
轉而俏臉微紅。
她破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