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香火，娘娘畫像。
李元看著這一幕，心底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情緒。
他依然記得從前他和閻娘子在小山村裡相濡以沫、艱難求生的情景，可轉眼間卻是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他退出幻身術，扮作一個此地山民的模樣，然後從懷裡摸出一點碎銀子，他平日裡都會帶一點錢以防不時之需，此時便取了這銀子直接往廟裡走去。
廟裡有賣香的，身穿白色長袍，頭戴白色高帽。
李元依稀記得這是判官司的裝扮。
判官司分為“賞善”和“罰惡”。
其中“賞善”皆是白衣白帽，“罰惡”皆穿黑衣戴黑帽。
果然，現在的閻娘子自己已經不會想出“讓人拜她”的這種點子，一切應該都是判官司的人在運作。
這“大發戰爭財”，正在蠶食鯨吞蓮教地盤的新興勢力裡似乎藏了不簡單的人物，否則.也不至於去神化閻娘子。
隻不過，這般的人是否會利用閻娘子去博取自己的好處？畢竟，閻娘子現在正向鬼化發展，她的心思淡漠且簡單，再也無法比擬這些人的彎彎繞繞。
李元有心試探，他來到賣香的判官司弟子之前，將碎銀子遞了過去。
那弟子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大爺，錢收起來吧。
閻君娘娘並不會收大家夥的錢，娘娘要的隻是世間有秩序，善者得善報，惡者得惡報。
隻要你心誠，便是對娘娘最大的崇敬。”
說著，他取出三柱清香遞給李元。
李元來到畫像前，點燃香，插入香鼎，然後對著畫像輕輕拜了拜，再而離去。
之後，他又去到處走了走，看到了熟悉的“粥鋪”景象，一條條長隊前排滿了人，而散粥的人皆是白衣。
他又看到黑衣四處遊行，將匪流潑皮惡棍一一擒拿，押送往遠處，而看著方向正是去往鬼獄。
他還看到不少有著“鳥、老鼠、兔子”等異常影子的人正一個個兒在白衣的帶領下，也往鬼獄方向而去。
李元又循去。
卻見那些匪流潑皮惡棍一到鬼獄前，便被銅鏡照出善惡，其中不少皆是殺人放火、侵占逼死民女等無惡不作的畫麵
這些人很快被吊到了鐵籠子中。
而另一些受了詛咒，正慢慢發作的人則被蒙上了眼睛，來到了一處傳出“豬哼哼”聲音的地方。
旋即，李元便聽到豬吭哧吭哧地吃著什麼的聲音，待到那些受詛咒者再出來時，它們背影的異常已經消失不見了。
奇獸園以“蛇”“豬”為尊，而“化欲為獸”顯然是“蛇”的力量，可“豬”卻有著“吞噬”的力量。
“豬”吞噬了“蛇”的詛咒，從而將這些人解救了出來。
李元暗暗點頭，他這一路看下來，入目的皆是慢慢恢複的秩序。
無論這判官司的目的是什麼，但至少現在看下來都是好的，也閻娘子所期待的。
可是
他回首看著這片大地。
滿目瘡痍，明明深秋，卻鮮有農人在良田中忙碌。
這意味著兵荒馬亂，無人種田，也意味著農田荒蕪，不是沃土。
他輕輕搖頭。
‘陰陽大同，帶來了鬼域肉田之外一切土地的貧瘠，而這才是開始.’
‘不過，若是能采用蓮教暖雪的方式，或許可以將肉田中的陽氣汲取出來，散之於農田，使得良田再生。
而對應的陰氣，則可以澆灌入鬼獄，這就如之前蓮教在養花店，養奇獸園一樣。’
突如其來的點子，讓李元好像看到了新的道路。
但令他遲疑的是，這何嘗不是另一種“陰陽大同”。
而就在這時，李元心有所感，抬頭之間，卻見遠遠的鬼獄邊緣傲然立著個宛如神靈般的黑裙娘娘。
他大步走去，和黑裙娘娘隔膜相望，然後笑道：“剛去你廟裡拜過。”
黑裙閻娘子道：“你拜什麼呀？”
李元道：“之前又不是沒拜過。”
黑裙閻娘子露出疑惑之色：“什麼時候？”
李元道：“拜天地呀。”
黑裙閻娘子：
她冷漠的雙眸裡閃過點情緒，語氣也顯得微嗔似凡人，她道：“沒點正經的。”
李元嬉皮笑臉：“所以才需要娘子來管看著我呀。”
黑裙閻娘子道：“原來蓮教裡的不少行骸都投靠了我，還有些則被我留了下來。
其中有鐘馗和龍姑夢，這兩位是原本伏江道鬼街鐘府的重要人物，現在加入判官司了。”
“鐘馗，龍姑夢？”李元皺眉。
忽地，他發出一聲輕輕的“噫”聲。
因為鐘馗這名字他太熟了，這不是穿越前的地府之中斬妖除魔的一位神仙麼？不過，這應該是巧合。
至於龍姑夢，他也知道。
龐元花後來和他說過，那位龍姓女子便叫龍姑夢，之前還幫過他忙，沒想到居然和鐘府府主是一起的。
他稍稍撇開雜念，然後把自己路上的見聞，以及這次來山寶縣的目的說了說。
黑裙閻娘子聞言道：“我知道問刀宮對你來說很重要，便早早讓人把問刀宮占領了，主管這事的便是鐘馗。
他不僅是伏江道鬼街鐘府的府主，也是黑蓮教的一位隱藏的副教主，他來做這些事正好不過了。”
“黑蓮教副教主？”
李元神色微動，不過卻未有太多擔心。
閻娘子這邊能照出往事善惡，還能分辨語言真假，沒有人能夠欺騙她。
既然閻娘子收了鐘馗和龍姑夢，那自有她的道理。
李元想著想著，目光忽地掃到不遠處的銅鏡。
如今這銅鏡極多，和大鐵籠子一般，充斥在鬼獄之中。
閻娘子循著他目光看去。
李元忽道：“閻姐，要不我照個鏡子試試？”
閻娘子有些猶豫。
李元道：“怕照出我的惡，從而使你陷入矛盾之中嗎？”
閻娘子這次不猶豫了，她抬起頭道：“我可以不做閻君，可以拆毀所有祠堂，但不可以失去家人，無論是你，還是小琞。
若是要失去你們，我寧可一切都不要，再不顧人世善惡，化作無間惡鬼。”
李元道：“那照一照吧”
他自己也很好奇，鏡子裡究竟能照出什麼，會不會照出穿越前的他，又會不會照出他是如何穿越的。
至於隱秘，他已把閻娘子當做這長生路上永生永世相伴的一員，他已經坦誠了自己長生不老的秘密，那麼再讓閻姐知道的多點兒，也沒什麼。
閻娘子不再猶豫，她從懷裡抓出那麵可以算的上是“母鏡”的銅鏡，然後放在了李元麵前。
她沒有離開，因為即便她不去看，但鏡子裡照出的一切她都會看到。
李元麵對著鏡子。
很快，鏡子裡諸多景象一一顯現。
其中充斥著陰謀，黑暗，也充斥著欲望，以及幕後，虛偽
李元安靜地看著。
但他表麵絕對沒有這麼平靜。
這麵鏡子好似有著神奇的魔力，一旦照出的過往是邪惡的充滿謊言的，便會令觀者心驚膽戰、生出懺悔懊惱之情。
李元心底就生出了許多這般的情緒。
尤其是問刀宮，那許許多多因他創建問刀宮而死的人，而化作的奇獸，都仿如惡鬼怨魂從鏡中撲出，往他而來，然後纏繞在他周身，死命地拖拽著他的四肢，要將他拉入地獄之中。
除了問刀宮，還有他斬殺的人，他殺人雖不是很多，但卻絕不少，這中間固然惡人占了多數，但卻也有不少誤殺之人。
這些人也好似變成了離地出土的亡魂，在他耳畔低沉地訴說著他所犯下的罪，然後發出最惡毒的詛咒。
李元隱約間辨認出這些人中還有天子的亡魂。
他殺了天子，又睡了天子的女人，還搶了天子的孩子，天子理應恨他。
此時的天子便就在他耳畔詛咒著他。
這如此種種，化作近乎於真實的幻境，一瞬間全部湧至。
難怪那些被關在籠中的人無法承受麵對鏡子，而都在痛苦地懺悔。
李元剛開始還好，但很快他也是大汗淋漓，雙瞳中忍不住顯出幾分恐懼之色，但他還是死死攥緊拳頭，不讓自己跪倒或是發出哀嚎。
他的拳頭越捏越緊。
最終，在他幾乎要把自己拳頭捏碎時，他身上的諸多往事已經退到了最初，也就是在山寶縣的時候.
李元雙目猛然睜開，他頭發已經全然濕透，濕漉漉地耷貼在臉上。
但他的神色卻越發堅定，那一雙眸子深邃又陰暗，即便顫抖，卻毫不動搖。
閻娘子輕聲道：“相公，你這心性.當真是天生的魔。”
李元道：“亂世如此，居安思危，我隻是想好好活著罷了，算什麼魔？
我是李元，既不是神，也不是魔。”
閻娘子露出稍有的思索之色，然後柔聲道歉：“是妾身錯了”
然後又道：“我是閻玉，既不是閻君，也不是惡鬼。”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看向銅鏡。
山寶縣的事並不多，很快就退到了那一天。
那一個對李元來說格外重要的一天。
那是他第一天降臨到這異界。
李元雙瞳微眯，安靜盯著銅鏡。
這銅鏡乃是閻娘子依托太陰而生出的“惡鬼寶物”，那麼其是否能照出之前的情景？
閻娘子最初沒在意，因為在她腦海裡一切都是很正常的。
可下一刹，不正常的畫麵出現了。
銅鏡之上，突兀地浮現出了一片深邃的大海。
大海漆黑，一道青衣倩影坐在海麵上，那倩影傾國傾城、決然不凡，一舉一動都好似有偉力相隨，那倩影低腰、伸手，輕輕撥弄著海水，又似在對著什麼招手.
而在海麵之下，隱約可以看到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正從深海緩緩浮出。
那身影隨水浮上，周畔有三道光華，正在湧至。
這一幕顯得寧靜、震撼且神秘。
兩人正欲再看，卻聽下一刹，銅鏡傳來“哢哢”的聲響。
那大海忽地氤氳起來，倩影也變得模糊起來，緊接著卻聽一聲脆響.
嘣！
銅鏡竟然碎了。
所有鬼獄的銅鏡也都碎了。
那些籠中之人發出淒厲的尖叫，捂著頭顱，痛不欲生的尖叫著。
李元也感到腦海裡一陣針刺般的劇痛，不過他忍了下來，隻是目光流轉，看向碎裂的銅鏡，又急忙看向閻娘子，問：“閻姐，你沒事吧？”
閻娘子緩緩搖頭，道：“鬼不會受傷，銅鏡沒了，過不了多久還能重新凝聚。隻是.那畫麵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相公會有那般的回憶？”
李元心中輕歎：‘果然，異界的力量照不出穿越的場景.’
然後他道：“那天我被野豬追趕，受傷後便是做了個夢，夢裡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中，耳邊都是隆隆的水聲，然後閻姐你在叫我，告訴我家裡沒米了，讓我趕緊去打獵。”
“家裡沒米？我.我記不得了.”閻娘子搖搖頭，她已經忘記這種小事了。
李元繼續道：“如此看來，若那畫麵中的一幕可能真和我有關，我便該是海裡浮出的身影。
而上麵的那道倩影，會不會就是閻姐你呀？”
閻娘子遲疑著，然後又搖搖頭，旋即又皺起眉，繼而道：“我看清了，那不是我。”
兩人都有些驚疑不定，然後約定了等下次銅鏡再度凝聚出來後，可以再看一次。
李元也是格外好奇。
若他的穿越不是意外，而是一種人為；若那深海裡的透明身影就是他，那.海麵上的神秘存在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