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線,兩個人。
一個在人間,一個在地府。
但人間地府,卻已被人皇那煌煌一劍斬斷了聯係。
李元再也看不到閻玉。
可每天,他的點數還在增長。
這根線遙遙地將他和閻玉連在一起。
而這又是何等漫長的一根線?
人間地府斷了若有上帝視角,便可發現新死的靈魂不再沉入地下,而是往不知何處輪回去了。
地府,已然遠去。
宛如李元穿越前那個世界聽到的關於“絕地天通”的故事。
不周山斷了,天就飛走了;人皇燃儘一切的出劍,地府便飛走了。
可閻玉呢?
閻玉怎麼樣了?
李元需要去找到證據,來證明閻玉勝了。
哪怕他見不到閻姐,卻也想知道她在彼岸活的很好。
他需要一個證明,才能心安,才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沒有白費。
肉田,開始消散。
曾被冰雪凍住的山河,緩緩解凍。
曾被黑暗荒蕪的田野,開始有光。
沙地被風吹去,逐漸露出其下的黃土。
雖然這些都隻是一點點點,但一切都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新登基的姬賀也忙碌了起來,他隻是登基的時候耍了花招,但不代表他就是個對治國一竅不通的傻皇帝。
事實上,人皇嚴格,兩個兒子哪有差的?
隻不過贏氏自以為大局在握,所以大意了,在贏山行被賜毒酒,人皇下遺詔後,更是沉浸在悲喜兩重天裡;
但鶴家卻是極儘卑鄙,將太子那句話添油加醋、極儘扭曲,從而在暗中煽動了不少武者,然後在那短短一天的時間裡完成了翻盤。
能登基的,從來未必是能力最強的,品德最好的,大局在握的,而是在那一天裡最瘋狂又最冷靜的。
而看似用卑鄙手段上位的,卻也未必會成為荒唐君王,不過成王敗寇而已。
這位新皇果然未曾對贏家趕儘殺絕,因為他知道贏家殺不了;所以他一邊安撫星王一係,一邊統攬軍權,又一邊開始頭疼農耕的事.
他打開國庫看了看,發現其中堆滿了血金,魂鐵,妖獸肉,卻唯獨少了糧食。
他去外了解了下,發現外麵的糧食如今有價無市,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死人。
姬賀頓時頭大起來,他不是皇帝的時候,這些事兒完全不需要他操心,可現在這些都是他的事了。
但山河解凍、永夜回移這些事兒讓他感到了一點希望。
於是乎,減稅、養民的一係列政策便開始配套發出。
而姬賀也開始思索那一夜的先皇到底做了什麼,可無論是什麼,卻必然和現在這種好轉有所關聯。
這讓他對先皇的惡感慢慢退去,至少終於願意承認“這是個了不起的皇帝”。
一年.
兩年
三年
四年
時間飛逝。
百姓們看到貧瘠的土壤裡生出了稻穀,看到枯木旁的老樹上結出了果實,他們淚水盈眶,歡呼雀躍。
而武者卻驚駭地發現原本一直在擴張的肉田停止了,甚至有某些地方出現了些微萎縮。
大量的武者爭先恐後地東渡。
兩年一度的空舟接人變得人滿為患,甚至還有人為了一個登舟名額大打出手。
大周土地養出的強者,寧可擠破頭去仙域做炮灰,也不願再留在這片土地上。
碧空如洗。
雲朵飄著。
三月楊柳風裡,有麻雀在振翅飛過,而一隻不那麼文明的麻雀卻從半空投下了一坨黑漆漆的東西。
那東西呈拋物線遠遠兒落在了一輛載著柴火的牛車後頭,又“啪”一下落在了一個大男孩的額頭上。
大男孩還沒反應過來,腦門就黑了一片,濕乎乎的東西順著鼻梁往下流淌。
旁邊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些人各有不同,有男孩女孩,也有少年少女。
可同樣的是,這些人都穿著粗布衣裳。
他們是亂世裡失去了家人的孤兒,但卻又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大家庭。
而之所以能形成,完全是因為因為如今在禦車的那個老者。
老者白發蒼蒼,雙目時常顯著滄桑。
凝視遠處,好像枯花,死水,滄海,深淵,深邃又沒有半點激情。
但就是這個老者將這些本是瀕臨死亡,本是各處落難的孩子一個個拉了回來,又湊在了一起,雖說沒有吃上什麼好東西,但總算是教會了他們謀生的本事,比如如何打獵,如何做買賣,如何和那些老爺打交道。
這些孩子都喜歡叫他“李老爹”,因為“老爹”隻說他姓李,其餘卻什麼都沒說。
但孩子們卻都隱約有著猜測。
這位李老爹,一定也曾是個武者,說不定都有六品了,更說不定還是中京那地兒下來的。
中京的老爺們和他們活的就不是一個世界。
李老爹肯定是混不下去了,這才來到外麵。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老爹是他們的爹。
他們喜歡李老爹。
不僅因為李老爹救了他們,還因為李老爹毫無保留地教導他們練武,打獵
隻不過,他們也不知道老爹為什麼不願定居,而是在四處尋找著什麼。
也許是親人吧?
眾人如此想著。
“李老爹,黑子臉上被下鳥屎了!”一個女孩大聲嘲笑著。
那額上落了鳥屎的男孩“啊啊”地叫了起來,然後在眾人笑聲裡用手刮去了那黑乎乎、濕漉漉、臭烘烘的東西,又摔到漸去漸遠的黃泥道上。
旁邊又有個少年道:“黑老弟,你這運氣可真是好,今天怕不是要遇到什麼好事咯。”
還有人喊道:“老爹,我們去哪兒?”
再有人說:“管老爹去哪兒,反正他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孩子們鬨哄哄地說起話來,你一言我一語。
“我們都長大了,可不能總要老爹去忙,也該我們了。”
“其實,我還挺想在上一個鎮子安定下來的,那個鎮子有個姑娘.”
“哈哈,下個鎮子你還會遇到一個姑娘。”
就在這時,馬車忽地停了停。
遠處有河水,在天光下閃爍著魚鱗似的細芒。
禦車的李元嘶啞著聲音道:“黑子,去河邊洗臉。”
“謝謝老爹。”
不幸的男孩急忙應了聲,然後施展身法,跑向河邊。
他未入九品,因為他無法參悟影血。
不僅是他,甚至這整車的十幾個孩子裡,一個能參悟影血的都沒有。
可是即便沒有影血,這些孩子卻也學了不少不需要影血的功法。
而這黑子則是跟著老爹學了一套步法,一套拳法。
如今,他跑起來卻還是有幾分武林高手的模樣,至少普通人彆想追上他。
李元看著這孩子,自身微微後仰,靠在牛車的車壁上,仰望著悠悠白雲的天穹。
自那日離開神墓,已經過去四年多了。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怎麼都無法振作,而在路畔看到個將要凍死的孩子後,便將孩子領了回來,自己扮成了個老者。
之後孩子越領越多,他便開始教這些孩子簡單的武學技巧,同時教導他們如何謀生。
在這些簡單的日常中,他那枯萎的心開始慢慢複蘇,慢慢重新尋回活力。
可這些日子,他也不僅僅是在尋回活力,也是在親眼看著這片土地究竟產生了怎樣的變化,同時在尋找著“閻姐勝利的證據”。
而這個證據就是螢濯妖。
螢濯妖是那位鬼湖的玉骸,就如彭冥衣之於閻姐一樣,若是鬼湖落敗了,那麼螢濯妖一定會失去所有力量。
但,螢濯妖並不在仙域,所以他隻能自己去尋找。
這些原因疊在一起,使得他成了個帶著孩子們四處遊蕩的“李老爹”。
可這不過是個供他休息的身份,是長生者無窮的身份之一。
他該學會長生者的態度。
不一會兒,黑子就洗好臉跑回來了。
而李元卻忽地心念動了動,因為在這條河對岸的蘆葦蕩裡,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正佝僂著背,拄著拐杖在行走。
他笑了笑,然後起身,從屁股下的箱子裡抓出了一小袋銀豆子,以及一本手寫的功法,但這功法隻是普通江湖法門而已。
李元把銀子給孩子們分了,然後又把功法交給其中一名老成持重的少年,然後便和這些孩子再一番道彆,就真的離去了。
孩子們雖然剛開始很茫然,但這些年老爹早教了他們不少東西,所以個個兒朝著李元離去的方向磕了磕頭,繼而一一起身,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他們行走過了許多城鎮,自是能發現這片大地正在好轉,憑他們的本事.一定能夠在這樣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而且,他們也不再孤獨,而是擁有了家人。
孩子們左看右看,看著身邊之人。
而還有孩子習慣性地想要跟上李老爹,但是才走了幾步,便發現那位老爹竟直接消失不見了。
許是為了獎勵這孩子的跟來,所以一粒金豆子又突兀地出現在了他懷中。
陽光依舊,春風依舊,花香在原野的低處掠來,可那個垂垂老矣、滿頭銀發的老者卻忽然消失不見了。
宛如鬼魅,又似神明。
而李元隻是施展了簡單的幻身術。
這等五品的技能雖在高層次廝殺裡落了伍,但卻還是很好用。
常人所看不到的空氣裡,耄耋老者血肉舒展,筋骨移位,鶴發化童顏,銀發化青絲,皺如老樹的肌膚也變得平滑,鬆弛的肌肉變得強壯,微弱的氣息變得極具壓迫力.
一步之前,還是老人,
一步之後,卻已是少年。
少年來到了對岸,看到了滿頭白發、麵色發黃、幾要皮包骨頭的瞎目老嫗。
他隨著老嫗走了很遠,看到了老嫗的絕望和驚惶。
老嫗手持拐杖,五指緊緊握著,不時抬起,急促地到處敲敲打打,以探前路。
她蓬頭垢麵,滿身泥土,而肌膚上更是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是被人打過。
而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林子裡驟地竄出兩道黑影。
銀晃晃的光在陽光裡一閃一閃,不一會兒功夫便掠到了這裡。
李元瞧去,卻是兩個盜匪。
自人皇斬地府後,大地複蘇,有人辛勞,但卻還有人想著“等彆人辛勞了,再去搶來”。
故而,盜匪又開始變多。
之前盜匪還不敢放肆,可如今這天下,強者們要麼聚集在中京,要麼心思全拋在“如何搶奪一個東渡名額”上,哪有強者會來管盜匪?
這便如天上強壯的禿鷲,從不會在乎地上廝殺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