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她甚至不敢踏進去看娘親一眼。
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淡漠,亦或者是憤怒,她轉頭一人一劍上了恒高神山,沒有人攔得住她。
她立在巍峨縹緲的書仙峰下,一劍將它剁成了兩半。
多出來的那一半,叫蓮花峰,玄霄宗生生多出來的第十三峰。
自此她成了中元洲第一宗門玄霄宗的第十三位大長老,蓮劍尊者,天下聞名。
但是父親,和那未曾謀麵的弟弟從始至終沒有來看過她,她也沒去看過他們。
她姓何,但好像姓什麼已經不再重要,往後世人隻稱她為蓮劍尊者。
她雖是一峰之主,但不收徒、不講課,她的冷漠獨行受到了許多人的非議,唯有那個如師娘一般和善的玄霄宗宗主力排眾議,鼎力支持她。
而在九十年前那場神山立誌要徹底淨邪的大戰中,人稱玉靜真君的老宗主死了,就死在她的麵前。
為了救她。
玉靜真君身上長滿了本應長在她身上的藻荇,無儘的觸手從老媼的七竅之中伸展而出,兩顆圓滾滾的眼珠滾到了她的腳邊,她無能為力。
玉靜真君忍受著全身的腐爛安慰她,說自己不是為了救她而死,而是自己本就該死,此舉隻是想要死得其所罷了。
玉靜真君看著麵無表情的她笑了笑,請她刺破自己的靈台,送自己最後一程。
她還是流不出淚,點了點頭舉起了劍。
“還是救你好,你冷的像塊冰,親手了結我肯定不會難過……這樣我……也就不會愧疚了……”
玉靜真君死前的這句低語,她分不清是嘲笑還是坦言,但永永遠遠地烙在了她的心裡。
之後她機緣巧合下多了一位弟子,可她幾乎忘記了要怎麼與人交流,更彆提初為人師毫無經驗。
幸好弟子天資絕人,早早就成了神山天驕榜的魁首,人稱望舒仙子。
可惜的是她冷若冰霜,把唯一的弟子教成了個比她更冰的冰山。
再後來她從書上看到,練冰心功者受功法影響,淡情寡欲,若想求變或可封去一身玄炁,回歸凡人去重品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到曆儘紅塵之後再恢複修為,或可改變冰心。
恰在此時,官楚君找到了她,楚君請她幫忙照顧好唯一的弟子,一個十歲的盲童,而楚君自己則需要去探尋一個隱秘的真相。
她答應了,作為條件,她被允許住回了劍宗的小院。
她同時也封鎖了自己一身的修為,開始成了那個盲童口中沒有修為的師娘。
重歸凡人的她卻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心還是一樣的冷。她坐在房間中,習慣性地打坐、彈琴、聽雨、看雪。
那盲童拿著一串糖葫蘆問她,師娘想吃嗎?
她拒絕,沒有開門。
那盲童抱著一摞棉絮問她,師娘睡得暖嗎?
她拒絕,沒有開門……
還有無數次類似的場景重複上演,這些回絕都是她過去兩百年來最自然、最下意識的行為。
她覺得自己該有所改變,但是她不知如何應對,更不知如何與除了官楚君之外的人多說兩句話。
指點一下這少年的劍術,在少年小心翼翼提問題的時候教教他,已是她能做到的極限,她常常會想:
他很害怕自己吧……如果換個人是他的師娘,或許他會開心一點……
凡人狀態下的痛苦與迷茫是如此濃重,她絕望了,或許沒有人在意的、冰冷的死去是她應有的報應。
無論仙凡,這顆冰心已經融不掉了。
她最開始就該聽娘親的話,相信所謂的抓周去選擇最討厭的書,棄掉最愛的劍。
這樣老老實實不會逞強偷學冰心功的她,就會是娘口中炫耀的那個天仙。
這樣的話,她也就不會氣死娘親,不會讓師娘抱憾,也不會害死玉靜真君。
正如玉靜真君所言,她不會為彆人的死而難過,自然也不會有人為她的死而難過。
唯一的弟子會被神山找到更好的師父,楚君托付的遊蘇會有顧垚照顧。
那就安心地死吧……
沒有人在意地結束這失敗的一生……
何疏桐任由自己在黑暗中飄蕩沉淪,渾身宛如火滅之後被風吹散的灰燼,愈發的透明。
一股解脫感油然而生,她好想流淚,可是真的流不下來……
“師娘!我們一起走!”
何疏桐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她,那聲音很熟悉、很焦急。
“師娘彆怕,他們不敢亂動的!你快出來,我們走!”
是遊蘇……他怎麼了?
“師娘!走啊!快出來我們一起走!”
那個總是淡如止水的少年,怎麼也會出現這樣懇求的哭腔?
何疏桐急不可耐地追尋聲音的來源,她拚命地向前遊。
她撥開迷霧,好像看見了數十個凶神惡煞的人正圍攻著遊蘇的場景,這些人是要殺他。
遊蘇滿身的血汙如同應激的困獸,他雙目漆黑,正一手提著他的師妹,一手挾持著一個少年,站在她的房前不斷地呼喊著她。
何疏桐看懂了遊蘇的所作所為,他是在固執地要帶她一起逃。
“不要管我了!你帶著你的師妹逃就好了啊!”她對著虛景無聲地呐喊,“不要管我了……就讓我死就好了啊……”
那個老者告訴遊蘇,他的師娘早已不在房間了,她留下傳音令騙了他。
遊蘇破口大罵,這還是她印象中,這個懂禮節的少年第一次罵臟話。
何疏桐覺得心如刀割,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師娘勿怪,我帶你走!”遊蘇抬起腳,就要踹開那扇門。
即便是這種時候,他也要請她忽視他的失禮。
“不要!不要!”
何疏桐幾欲窒息,無力地想要阻止遊蘇。
她不想讓遊蘇打開那扇門,她不想讓遊蘇覺得她騙了他,更不想讓遊蘇在最需要她的時候發現她不在身邊。
她害怕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在乎她的人對她失望。
就跟我冰冷的對待其他人一樣,冰冷地對待我就好了啊!
我明明隻是將你當做一個交易的條件、一個可以隨意換給彆人來保護的對象!為什麼你要執拗地把我當做什麼值得用生命保護的人啊!
我根本就不配啊!
遊蘇砰的一聲踹開了門。
喀嚓。
何疏桐也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遊蘇發現她不在房間後,是那樣的悲傷,幾乎都要溢出這片光幕般。
這些人用刀劍砍他,用冰火傷他,每個人都用看異類一樣的眼神看著他,都要將他置於死地……
你彆管我就好了啊,彆管我就不會進這個房間,就不會中陷阱了啊!
“師娘,師娘,師娘……”
以後再也聽不見那個溫文爾雅的少年,不知疲倦、滿懷熱枕地這麼喊自己了吧……
這樣的事情,怎麼能夠接受啊!
這一刻,強烈而複雜的情感如同不滅的天火,將這顆冰封了二百年的心消融。
冰心融化,化作兩行清淚淌下雙頰。
娘親,師娘,宗主……遊蘇!
這一次!我絕不會再無能為力!
隨著何疏桐意念的堅定,她消散的身體碎片逐一回到原處,透明的身子逐漸變回實體,那些被黑海月吸走的玄炁也正如奔流一般回到她的身體。
一劍出,萬蓮生!
黑海月如同煙火一般炸開,荀炵看著懸在空中纖塵不染的蓮花仙子,嚇破了膽。
明月高懸,再高的樹也擋不住它的皎潔清輝。
這一夜,天下女子劍修之首的蓮劍尊者,重回洞虛尊者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