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就是和你那遠遊的師尊假扮道侶,留在出雲城中曆練紅塵……直至今天。”
何疏桐語氣輕柔,說話間美目不時地顧盼遊蘇一眼,似乎是想從少年的表情上看出他內心的變化。
講完了這千瘡百孔的經曆,何疏桐真的很擔心自己在少年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所以師娘之前那麼冷漠……是因為修行了冰心功的緣故?”
遊蘇緊蹙劍眉,卻不是鄙夷也不是不解,而是滿滿的心疼。
原來他真的覺得我很冷漠啊……
“不錯。但……現在冰心功已經化解了,我已與常人無異。”
何疏桐猶豫片刻,還是選擇解釋。
“因何化解的?”遊蘇關切地問。
何疏桐微垂眼簾,自然不可能親口告訴遊蘇是他的原因,隻得隱瞞道:
“曆練成功,自然也就消解了。”
遊蘇聞言頷首,並未多問,而是像在喃喃自語:
“太好了……原來師娘不是故意那般冷漠的……還以為……”
聲音很淺,但哪裡逃得過洞虛尊者的耳朵。
何疏桐美眸撲眨,隻覺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被觸動到。
這個少年非但沒有指責她、怪罪她,反而還在慶幸不是因為他表現不好沒能博得師娘的喜愛,而是她功法的被動原因導致。
“你聽完……沒什麼想說的?”
何疏桐目光閃爍,試探問道。
這段人生經曆由於太過苦痛,被她一直深藏於心,還從未如此示人,而遊蘇是第一個她主動向其講述的人。
因此,她想要知道少年對她的看法。
遊蘇沉思良久。
在這寒涼的十二月,赤仙花盈盈散發著熱量,將原本寒涼的池水哄得溫熱。
池水將遊蘇裹了個滿懷,其中的濃厚玄炁順著毛孔滲入他的體內,而何疏桐在水池的那頭等待著少年的回答。
遊蘇隱隱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這溫暖的池水就是師娘懷抱的延伸,她正擁抱著自己。
她曾經有多冷漠,現在就有多溫柔。
“師娘是個可憐的人。”
遊蘇給出了自己的評價,話音一落,又緊忙解釋道:
“我沒有彆的意思,隻是隨口胡言,師娘不要往心裡去。”
這世上哪有說一位洞虛尊者可憐的道理,若是換做彆人,怕是早就以大不敬之名懲治他了。
何疏桐微微錯愕,竟覺得這個詞用在她身上是那麼的貼切,心中一種苦澀的味道反芻上來。
“隻是隨口閒聊,不必拘謹。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如果從頭再來,師娘是會堅持自己所選擇的劍道,還是選擇聽娘親的話,去學那不喜歡的文賦之道呢?”遊蘇反問。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何疏桐已經思考過許多次,每一次她都會後悔,如果她沒有執拗地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但那個看似堅定的答案,在遊蘇的疑問下卻遲疑了起來。
“我……我也不知道。”
何疏桐能隱約察覺到,如果她說出後悔之言,大抵會讓遊蘇更看不起她吧……
“師娘很自責嗎?”遊蘇繼續發問。
隻是這問話的語氣,完全不像是一位晚輩在詢問敬重的長輩,而像是一個問診的醫師,在診問一名膽怯的病患。
“嗯……”
“師娘的確該自責。”遊蘇忽地說。
何疏桐表情一滯,紅唇微動,一臉的錯愕之色。
她還以為遊蘇會說一些寬慰之話來安慰她,卻沒想到少年也覺得她罪不可赦嗎?
念及於此,她身形一輕,像是丟了魂兒般。
“師娘偷學冰心禁功,才會導致七情漸少,做出離家出走數十年的行為,甚至還因此錯過了母親的葬禮。麵對對自己有收留之恩的師尊,在她臨死前也無情打破了對方傳宗接代的夙願。不僅如此,還親手了解了那個為了救下自己而獻出性命的玉靜尊者。對待自己唯一的弟子,也沒能儘到一個師尊應儘的責任。可以說這一切,都是師娘學那冰心的咎由自取。”
何疏桐聞言怔在原地,脫力般靠在池邊的圓潤白石之上。
她心中的苦澀被遊蘇儘數勾起,這個位居山巔的絕頂女仙,竟回憶起了兩百年前那股想要流淚的衝動。
“不過師娘有錯,但錯不全在師娘。”遊蘇轉而說道。
何疏桐抬眸,像是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滿懷希冀地望著少年。
“抓周本就是一門習俗而已,又有誰能保證抓到的東西就一定適合她?一歲的孩童隨手抓到的東西,就要伴隨她的一生,未免也太武斷了些。”
“雖然師娘沒說你的名字,但應該是個名門望族。師娘是滿載著父母的期望而生的,我想師娘曾經也很努力地去匹配他們的期望吧,所以不惜為此去學習那進境神速但副作用巨大的冰心功,隻為了娘親說起自己時,能多一點驕傲。”
何疏桐又漸漸坐起,她方才的講述中略去了許多細節,卻沒想到遊蘇的推測是如此準確。就好像這蒼茫世上,少年是唯一懂她的那個人。
“但哪有孩子會完全按照父母的設想成長的呢?那不是孩子,那隻是父母捏成的一個精美瓷器。我想這也是師娘會棄書從劍的原因吧。劍是銳器,師娘也希望有一把劍,能挑破娘親強行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枷鎖。”
遊蘇娓娓道來,將語氣中的同情隱藏的很淡。
“所以我覺得師娘不必後悔,十幾歲的你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情無可厚非。畢竟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哪怕你堅持學文,也不一定就過得比現在更好。”
回顧何疏桐這兩百年不堪回首的回憶,其實最大的問題是源於原生家庭。她不該這般自責,將所有責任都歸結於自己的肩上。
何疏桐緘默良久,沒想到自己也有被一個比自己小近兩百歲的少年開導的一天。
“沒錯,哪怕從頭再來,我也會選擇學劍。”
何疏桐語氣堅定,劍心通明,隻覺與那蓮藕心的融合程度都更深了一些。她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怪罪這陪伴了她百年的劍道。
“師娘雖讓師婆帶了點些許遺憾仙逝,但當年也是師娘讓師妹進門成了鴦劍傳人;師娘親手替玉靜尊者結束痛苦,但也作為十三峰主鎮守了玄霄宗百年;還有師姐,她對師娘並無怨言,師娘還有大把機會可以完善師徒關係。既如此,又何嘗不是一種先苦後甜?師娘的確應該自責,但更應該將自責化作力量,補償那些你認為重要的人和事。”
遊蘇還從未與師娘一次性說過這般多的話,竟不自覺說得多了一些,但何疏桐卻完全沒有在意,反而因遊蘇的話陷入深思。
長久以來,她一直陷入一種自耗的痛苦,認為一切都是她釀成的悲劇。
但事實上也正如遊蘇所言,與其去糾結到底是誰的錯,不如用實際行動去彌補。
她也的確是這麼做的,但卻有一樣東西無法彌補——
她的娘親。
她小時候很愛她,長大些後很怨她,後來氣消了想見見她,但卻發現再無相見之日,唯剩心中悵然。
“這世上,終有無法彌補的事情……”
何疏桐哀聲自語。
遊蘇像是猜到了女子心中所想,遂問:
“師娘再也沒回過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