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空曠幽穀之中萬籟俱寂,隻有鞋底踩在沙麵上發出的細微聲音。
這是一天夜裡最黑暗的時刻,也是身邊這個姐妹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桃夭夭如是想道。
她一隻手親昵地挽住梓依依的手臂,另一隻手則提著與梓依依同款的金紙燈籠照亮前路。
她覺得自己也該像是這黑夜裡的燈盞一樣,為梓依依照亮前路。
可她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口,隻能緘默不語地慢行,想為好姐妹拖延這即將麵臨的結局。
她緊緊抿著嬌嫩的粉唇,眼角的淚光閃爍不止。
“往後我離開了,你怕是要多辛苦一些了,抱歉……”
還是梓依依清亮的聲音率先打破了沉寂。
桃夭夭一直覺得梓依依的聲音很好聽,像是枝頭上昂首的杜鵑,有一種天然的高貴。而不像她一樣幼稚,二十一歲的人了還是小孩姐一般讓人毫無欲望的聲音……
“我要跟你說抱歉才對……這些年雖說是我們一起服侍華鏡首座,但其實還是你出力更多。我三天兩頭往赤虹尊者那裡跑,根本不是為了學劍,隻是想跑出去玩,偷懶罷了……對、對不起……”
話至最後,桃夭夭哽咽不止,幾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滿心的愧疚都要噴湧而出。
兩名貼身親侍基本不會同時離開華鏡首座身邊,所以一般都是輪流跟著。華鏡首座又公事繁多,極少會逗留神山,一去就是好長時間。
“我、我其實根本就不喜歡除邪……邪祟都長得好惡心,我討厭死它們了……要不是是華鏡首座養我育我,我才不會把除邪當作己任……可是你不一樣,你比我有信仰多了,我就總是想,反正你愛除邪,那就讓你去好了,我也正好能夠偷懶……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壞嗚嗚……”
“沒關係的,本來就不能強行要求每個人都那麼熱衷於除邪衛道,我很樂意。”梓依依溫柔地說。
她的溫柔卻讓桃夭夭更感崩潰,明明即將麵臨懲罰的是梓依依,桃夭夭卻一邊哭得梨花帶雨,一邊自說自話,細數起自己過往的罪狀來。
自此一彆,便是兩個世界的人,她隻覺不吐不快,若不得到這位朝夕相處二十四載的好姐妹的原諒,她隻會抱愧終身。
“我其實看得出來華鏡大人更喜歡你嗚嗚,我總是會偷偷吃醋,然後故意說些好聽的話爭寵,還總是送禮物給華鏡大人不告訴你……”
“這有什麼的,總不能都像我一般沉悶。況且華鏡首座對邪祟之外的事一向淡漠,不會在意這些的。”
“還有靈寶宗宗主之子嗚嗚……那次我們倆陪華鏡大人一起去靈寶宗做客,那個少宗主對你一見鐘情,悄悄給我送了一整本情書委托我轉交給你,我覺得他好醜,就擅自替你回絕了嗚嗚……罵他罵的有些難聽,你彆怪我……”
梓依依秀眉一挑,才明白怎麼後來每次見到那位少宗主時他的臉色都不太好。
其實正道修士立天地而行,借玄炁洗髓伐脈,哪怕不是神姿絕世,也很少會有醜的。靈寶宗少宗主作為名門大派之子,又怎麼可能到‘好醜’的地步。
桃夭夭無情拒絕的原因,其實是得意洋洋地收到那本厚如宗卷的情書時,卻猝然得知是給自己好閨蜜的,心裡便感到巨大落差,故而氣上心頭,不留情麵地替梓依依拒絕了少宗主。
“我倒是要謝謝夭夭替我拒絕了他,不然要我當麵回絕,我更是尷尬的不知所措。”
她的理解與大度讓桃夭夭愧疚難言,眼淚忍不住地順著粉嫩的雙頰滑落,滴在高聳的胸脯兒上形成一灘深色的水漬。
接下來桃夭夭依舊不斷地坦白自己的罪證,例如送給她的裙子並非是好不容易搶到的,而是買一送一送的那一件……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其實這些在梓依依看來都是小事,並不覺得生怨,更談不上原諒,反而覺得兩人的關係更加生動真實。
桃夭夭雖然有些小頑皮和小聰明,但終歸是她一直當妹妹看待的好閨蜜。兩人一起長大,經曆的快樂與溫馨足以讓這點瑕疵顯得微不足道。
“還有最後一條……其實我跟華鏡首座進穀之前,看見你在挑裙子準備見神子,我就趁你洗澡的時候悄悄往那條裙子裡灑了點迷情的香粉……嗚嗚你為什麼最後不穿那條了!要是穿了沒準你現在就和神子在翻雲覆雨呢!就不會跑到這山穀裡麵了嗚嗚……”
“我沒……”
梓依依下意識就要辯解自己不是為了見遊蘇才挑裙子,可又覺得到這種時候了,還有什麼好不坦白的。
“我隻是最後覺得那條裙子應該不好看,便又換了一條。”
“他是瞎子啊,他哪裡看得出來你好看不好看的?!”
桃夭夭止住婆娑的淚意,粉頰氣鼓鼓的,好似在為梓依依的患得患失最終導致她的計謀失敗而生氣。
她是真的覺得有那迷情的香粉,兩個沒什麼太深感情的人也能共赴巫山。
“是瞎子怎麼了?他剛才不就看見我了嗎?”
梓依依眉眼柔和地笑笑。
桃夭夭見狀麵容怔住,啐罵道:
“你真是瘋了!雖然他確實比那靈寶宗少宗主好看的多,但為了個男人你至於嗎!”
梓依依搖了搖頭,“你怎麼會這麼覺得?我沒那麼傻的……”
回想起她與遊蘇的初見,彼時的她還不將遊蘇放在眼裡,此時的她卻為自己能被少年看在眼裡而沾沾自喜。
她也談不上這是什麼感覺,正如華鏡首座分析的一樣,她今夜沒能扛住誘惑不是為了遊蘇,或者說不全是。
這種喜歡應該是很淡薄的,她跟遊蘇並沒有太深的接觸。隻是經過莫邪城那段日子的相處,覺得這個目盲的少年既溫柔又可靠,身上仿佛蘊含著光,而且他真的長得很好看……
回來之後,遊蘇這個名字就在她的腦中揮之不去,讓她下意識地就去搜尋關於他的消息。可越了解,就越覺得自己猶如螢火,難以與皓月爭輝。
她已經卡在凝水中境兩年之久,深知自己的天賦在神山上根本隻能算是平平無奇,就連比她小上兩歲的桃夭夭修為都趕上了她。
“你還說你不傻!你分明就是為了他!”
桃夭夭越感自責,又落下淚來,“莫邪城那次本來也是該我去的,嗚嗚我要是不偷懶就好了,你就不會遇上這個狗屁神子了嗚嗚……”
梓依依和婉地替她拭去眼淚,“我像是那麼戀愛腦的人嗎?”
桃夭夭睜開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後毫不猶豫地重重點頭。
梓依依麵露窘然,然後輕輕掐了掐桃夭夭嫩出水的小臉蛋,以此‘泄憤’。
她很少做這樣親昵的舉動,是因為她要讓自己跟自己所憧憬的華鏡首座一樣,對除了邪祟之外的事情一概漠視。
“我看你才像戀愛腦才對,能為了一份喜歡的糕點跑一千裡,怕是能為了喜歡的男人跑一萬裡。”
桃夭夭被梓依依反唇相譏倒也不氣,反而埋進梓依依的懷裡嚎啕大哭起來,淚水片刻間就染濕了梓依依的胸襟。
“嗚嗚!你不要走!”
梓依依一向縱她慣她,就像她的親姐姐,可她總覺得梓依依太古板無趣,卻沒想到即將分彆,才知道梓依依認真的底色下也有生動有趣的一麵。
梓依依受她情緒感染,也覺鼻頭酸澀不已。
她喉嚨滾動,卻發不出音節,才知自己被桃夭夭這龐大的‘溫暖’壓的快要喘不過氣。
她忙將少女推開些許,才得以喘息:
“哪怕今日不走,明日也該走的……”
桃夭夭不笨,她知道這‘明日’不是說真的明天,而是將來的某一天。
這讓她有些心碎,她雖然隻是侍女,但她一直將梓依依和華鏡首座視為最重要的兩個人。可梓依依這句話帶著一股濃濃的宿命感,好似梓依依從始至終跟她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都知道了……?”
“大概猜到了一點……”梓依依眼眸低垂,“今夜發生的事,其實是華鏡首座故意給我設置的考驗吧……所以即使你事前說要由你來接應神子,華鏡首座也拒絕了你,其實她一向對你也很縱容的……”
桃夭夭長睫顫抖,“你都猜到了……乾嘛還……”
“乾嘛還要入穀?”梓依依風輕雲淡地笑了笑,“我也是剛才才猜到的……不過有些東西即使事先知道也是無可挽回的,這說明我從內心深處,就是渴望入穀,得到一些我得不到的東西。”
“你又說不是為了男人,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啊!”
桃夭夭覺得這個好閨蜜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了,明明她之前一直是個很好懂的人,氣惱道:
“雖然我們隻是侍女,但是華鏡大人對我們很好的啊,就像、就像真的母親一樣……基本也是要什麼有什麼,哪有那麼多想要的東西?”
桃夭夭比梓依依矮了大半個頭,氣惱時隻得抬頭仰望著她。
梓依依揉了揉桃夭夭的腦袋,反問道:
“看來華鏡首座也考驗了你?”
桃夭夭抿了抿唇,沒有選擇隱瞞,點了點頭。
“那看來,夭夭通過了華鏡首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