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女聲輕輕響起,若露滴竹葉般玲玲作響。
遊蘇惺忪睜眼,隻聞那股幽蓮之芳縈繞鼻尖,傾城之貌觸手可及。
“師……娘……”
何疏桐端坐在椅子上看著醒轉的少年,唇角淺勾。笑意淺薄,卻沁人肺腑。
“嗯。”
她輕聲應答,暗自慶幸自己的等待沒有白費,讓遊蘇醒來後的第一眼就能看見她。
以前三長老總會拿各種顏色的漂亮衣裳來送給她,說她穿上定會更美,她都會婉拒。三長老便說雛鳥會將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活物視為母親,以此引申在人類身上,說明人際交往中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但還是被她以她不需要人際交往為由搪塞的啞口無言。
當然,那是以前。
她給遊蘇的第一印象想必肯定不好,好在現在在這段不該存在的記憶裡,她有用更多“第一眼”去彌補第一眼的機會。
遊蘇還有些懵,搖晃著坐起了身子。
他的意識暫時還沒有從與那白衣青年的劍拔弩張中脫離,導致神色有些緊張和心有餘悸。
從當時那股劇痛來看,自己很顯然是遭遇了重擊昏迷了過去,然後又來到了師娘的心障之中。
可是誰打暈的我?
但比這個問題更讓遊蘇詫異的是,他的肉身已經十分強悍,能把他直接敲暈過去,這說明此人的力氣遠非常人。
當時在他的背後隻有白澤,白澤在雪中感應格外靈敏,所以它才能比他更早發現那白衣青年的靠近。若是白澤見到他身後有人偷襲,白澤肯定不會一聲不吭才對……
遊蘇驀然瞳孔微張,很快就想明白了緣由!這說明偷襲之人實力甚至已經超出了白澤的感應範圍!
“在想什麼?”
溫柔而讓人心安的女聲響起,將遊蘇喊回了神。
“在想……師娘到底是什麼人……”遊蘇試圖撇開話題。
何疏桐黛眉輕挑,略帶感傷地道:“原來,你也會騙我。”
遊蘇詫異地看向何疏桐,他還以為說到這種話題會讓師娘陷入自曝身份的遲疑之中,但師娘卻輕易看穿了他在隱瞞什麼。
可在他的印象裡,師娘即使活了三百年,也根本不擅長察言觀色、洞察人心這些東西。畢竟這對於一個修煉冰心功的劍仙而言,的確是毫無價值的東西。
“好奇我怎麼看出來的?”
何疏桐語氣中流露出一絲絲得意,不經意間展露出的伶俐一麵讓遊蘇看得有些癡了。
白裙仙子見遊蘇恍若失神的模樣,黛眉微蹙,眸光流轉間似藏著萬千星辰,她微側螓首,一縷青絲輕拂過其白皙麵頰,恰是春風拂柳,柔情萬千。她似是好奇遊蘇在看什麼,又似在探尋他心中所思,那瞬間的風情,宛如晨曦初照,讓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你看得見我?”
遊蘇心中一凝,立馬回神,好在他反應極快,並沒有做出動作暴露自己的做賊心虛,反而依舊盯著不鬆,像是不舍得脫離視線。隻是不察間悄悄將雙眼對了對,讓不自覺凝聚的視線渙散了些。
“你真的能看見了?!”
何疏桐驚喜之色溢於言表,隻是驚喜之餘,卻是又生出一股複雜至極的滋味,又羞又悔。
她想起三長老曾對她說過的關於第一印象有多重要的說法,若是遊蘇複明能見到她,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眼”才對。可她卻對此完全沒有做準備,不由得感到一絲局促甚至慌亂。
但她畢竟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女,此時也意識到麵前的遊蘇即使能見到她,也不過是她虛假記憶中那個不該存在的遊蘇罷了。
念及於此,她卻是麵容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麼難以置信之事。
若是蘇兒在出雲城時就已經複明……那我那麼多次赤身與他在蓮生池相談,甚至共浴一池,更甚至給他……
“師娘,你肯定很漂亮,師尊才會找你做道侶吧……”
遊蘇突如其來的稱讚讓何疏桐心中五味雜陳,無法坦然接受,卻也讓她從複雜心緒中脫離出來。
等等,蘇兒這話的意思……怎麼好像是看不見我的模樣?
隻見遊蘇黯然垂首、眸子低闔,若失神傷懷。
“你……還是看不見嗎?”何疏桐小心翼翼,生怕戳到遊蘇痛處。
遊蘇默然搖頭,這讓何疏桐亦是有些感同身受,心中刺痛。
“之前的師娘嚴苛性冷,弟子也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好。師娘自從恢複修為之後待弟子極好,弟子感激涕零。但這一切變化也算有跡可循,可方才師娘說那句話時的語氣,卻已如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弟子心中實在不安,當時我就癡癡地想,我若能夠視物,便不必再為猜測身邊之人的真實身份而提心吊膽了吧……”
一番話發自肺腑,情真意切,聽得何疏桐心都軟成了一汪溫泉,才知少年方才是在懷疑她的真實身份,才會那般癡癡地看向她。
她多想直接向少年坦白,可這樣又會前功儘棄,無法恢複洞虛的她也幫不到現實中不知下落的遊蘇。一時間糾結難言,不知該如何自證身份,幾度啟唇,卻又說不出半個字。
“不過……我想我可能有些多慮了。”還是遊蘇的自言自語,讓何疏桐從糾結中擺脫出來。
“何解?”
“師尊曾安慰我說這世上很多人即使能看見也分不清身邊的種種,有時候不能看見的人反而更能分辨出重要的東西。我靠著這句話闖過了一個我以為毫無機會的難關,所以我會將這句話一以貫之。師娘便是師娘,無論變成什麼樣,你肯定就是我師娘,因為世上我沒有第二個師娘。”
何疏桐清眸微漾,似有兩汪清泉在其中輕輕搖曳,波光粼粼,映照著少年純真而堅定的麵容。素來清冷如霜的仙子似乎有些理解,為什麼能讓自己冰心消解的人會是他。
“你可知我為何會知道你之前那句話是在掩蓋什麼?”何疏桐又問。
遊蘇疑惑搖頭。
“正是因為我清楚,你根本不會主動來問我是誰。這八年你都未曾問過一次,卻也一聲一聲師娘的喊著。顯然我對你而言,我有什麼彆的身份是什麼樣人皆不重要,我隻要是你的師娘便好。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在今天才來問。所以你自可放心,我是你的師娘,我也沒有第二個叫遊蘇的弟子。”
仙子坦誠至極,其實以前的她根本不知道遊蘇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她至今記得出雲城事了之後,在遊蘇蘇醒之時與之發生的對話。當時的少年應該滿心都是對她的疑問,可他卻一個問題也沒問。那時的她才知道,為什麼他會在一個空門前敲那麼久,因為這個盲童真的是個盲目、固執到了極點的人。
“嗯!”
遊蘇似也煥發活力,麵上黯然之色退卻,重重點了點頭。
那點微不足道的懷疑,倒是瞬間就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