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蘇忽然抓住她顫抖的手腕,女仙的體溫比冰雪更冷,仿佛經絡中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凝滯的寒霧。
“看看這些眼睛!”少年強迫她望向滿地蠕動的眼球,“哪雙眼裡有恨?哪雙眼裡有怨?”
乾龍尊者踉蹌後退,那些瞳孔裡盛著的,分明是至死未熄的期盼。
一如她見到自己的祖輩們死去時的模樣,這裡的人們似乎早已習慣苦難,所以對死亡司空見慣,與其憤恨生命的坎坷,他們更願意去祈望,祈望後輩的生活能不再這般艱苦。
“你沒執掌北敖之前,就算沒有邪潮肆虐,北敖洲餓死凍死的人也不比現在更少!但北敖洲的百姓依舊綿延至今!”他的聲音穿透屍傀的哀嚎,“你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覺得北敖興亡都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你以為的愧疚,在亡者眼中不過是遲來的矯情!他們不要你陪葬,要你帶著這份痛活下去完成你的使命!”
地麵突然塌陷,萬千眼球彙成血河,托起一具百丈高的白骨,像是古老神話裡的菩薩。它的頭骨鑲嵌著朔城百姓的麵皮,掌心托著的不是玉淨瓶,而是沸騰的血井。
“罵夠了?”乾龍尊者盯著遊蘇扣死她手腕的那隻手。
遊蘇嚇得一激靈,慌忙鬆開手,卻被對方反手扼住手腕。
白骨菩薩的肋骨間垂下無數紅繩,每根都係著一具抽搐的屍傀。它們異口同聲地吟唱,聲浪震得遊蘇耳膜滲血:“尊者慈悲.共赴黃泉”
在這擾魂的梵音中,遊蘇恍惚間仿佛聽見一聲細語。
“謝謝。”
他錯愕看向女人,卻見女人已經青絲翻舞,遮住了她的側臉。
“願以身飼北敖,萬死不改其誌。”
她輕輕念著,這句話是她十二歲時便立下的血誓,從今往後,她所有的道都建立在此基礎之上。既然是她認定的道,那麼無論發生了什麼,她都應該一以貫之!
話音一落,她縱身飛起,縱樸素長裙,亦風采卓然,恍若九天玄女。
白骨菩薩趁機張開腹腔,億萬顆眼球彙成漩渦,要將二人拖入深淵。
豎瞳迸射血光的刹那,女仙的冰龍終於捅穿眼前的幻象。白骨菩薩發出不甘的尖嘯,萬千紅繩齊齊斷裂,化作一場猩紅的雪。
遊蘇被拽在空中無所適從,心中腹誹:大姐,你砍就砍,你還要拎著我乾嘛?我就罵了你幾句,有必要這樣讓我親眼見證嗎?
朔城的雪突然停了,這裡根本沒有下雪,也是真的有許多邪祟。
乾龍尊者足尖點在冰螭虛影上,素色裙裾掠過滿地凝結的冰晶,那些冰晶裡凍著無數張破碎的人臉,正隨著她的腳步次第幻滅,唯有那薪火永傳的眼神不變。
女人劈開街道上的積雪,土裡躺著一條黏膩的仿若長著一張人臉的漆黑肥魚。她沒有絲毫猶豫,轉瞬間它便變成了一灘爛泥。
遊蘇意識到這就是這場幻夢的元凶,卻也察覺出不對勁:
“我也是從海井爬出來的,它們單體實力並非突出,而是勝在數量眾多。不該會有這般厲害的邪祟,竟能不知不覺讓你我入夢。我猜,這該是一千年前藏在朔城之底的餘孽。”
“魘菩薩。”乾龍尊者粉拳緊握,骨節分明,“以前有一個邪教以佛為號,信的就是這肥魚,故而給它起名魘菩薩。但……它本該在辟邪司的天牢裡。”
遊蘇微怔,竟沒想到敵人的大手已經伸到了辟邪司之中。
“看來你們空原神山還真是藏汙納垢。”
女人瞥了過來,視線有些尖銳,“誰又不是呢?”
遊蘇沒有反駁,對於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他也沒了信心。
“你覺得它是被放在這裡保護那口海井,還是為了埋伏你?”
“或許都有吧……”她也無法下定論,隻是緩步繼續前進,邊走邊殺那些不知死活衝上來的邪祟。
遊蘇也手癢了起來,斬邪對他而言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此時邪魔眾多,那霸道的女人也沒有再大包大攬。如遊蘇所說,大部分邪祟其實並不厲害,隻要不恐懼它們,基本都能戰勝。
斬著斬著遊蘇又似察覺了什麼,竟還衝進彆人的屋子裡翻箱倒櫃。
見遊蘇居然叼著半塊酥餅出來,乾龍尊者實在看不慣他的舉動:“蓮劍尊者之徒就這品行?連普通人家的東西也偷?”
遊蘇這幾日跟著她風餐露宿,其實根本沒吃什麼東西,有食物也基本都是讓給了路遇的那些難民,倒也不是女人強迫他無私奉獻,而是他心甘情願。
他的食物都給了群眾,現在肚子空空,拿群眾一點又怎麼了?隻不過他也知道,用道理跟這摳門女人是講不通的,得用道德。
“照你這意思,富人家的東西就能偷了?”
乾龍尊者啞口,遊蘇則嗤笑道,“看來尊主大人偷過啊,劫富濟貧,的確是尊主大人治洲的慣用手段。不過拿死人的東西怎麼能叫偷呢,那叫順。”
話音一落他止住笑意,兀然看向女人,愕然道,“你也發現了他們沒死?”
人既然沒死,那他們肯定會回來,那遊蘇順手牽羊的行為確實可以歸為‘偷’。
乾龍尊者抬手間一根冰錐乾脆利落地刺穿眼前撲來的邪祟,語氣淡漠:
“邪祟不吃凡人,殺凡人隻為取樂。可這裡不見半具屍骨,實在有違常理。他們或許死了,但肯定不是死在城裡。”
遊蘇卻道出了女人的心思:“如此多人臨危不亂一起逃出朔城,必是有組織的行動,所以他們存活的可能相當高。而作為源頭之一的朔城都能跑這麼多人,說明傷亡之人可能比預料的要少的多。
即便是我親眼見過的長山城,其實也不是屍骸遍野。北敖人困局下求生存的本領,確實是超乎我的想象。這是好事,就彆還裝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了。”
乾龍尊者再次回眸嬌瞪,暗惱這少年實在惹人恨,似乎總以戳穿她的心思為樂,偏偏次次都被他說中。
“那我該放聲大笑嗎?”女人冷聲反問。
遊蘇撇撇嘴,沒再故意氣這個石頭樣的女人。
一路無話。
“剛剛你是不是對我說了謝謝?”
遊蘇冷不丁的問題讓女人腳步一頓,嗔怒的眼神更是露出幾分氣急敗壞來,艱難從牙縫中擠出三字:
“是幻術!”
遊蘇暗感好笑,小傲嬌見過,這幾百歲的老傲嬌倒是稀罕,不過隨著年齡的風化,怕是隻剩傲沒有嬌了。
隻是沒笑幾下,就很快見到了他們此行的目標之一——
那口源源不斷湧出邪祟的海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