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走近,將這位女子的麵容看得真真切切,他的一雙枯目才亮起灼灼之火。
老者作勢就要跪在雪地裡磕頭,卻被女子虛空托住。
“求尊主大人救救祁連城!”老者聲淚俱下。
他見過這個隻要見過一次便會終身難忘的女人,在他即將上任這偏遠城池祁連城城主的第一天。
她是那般尊貴,仿若雲中下凡的神女,卻越過眾人親手將城主令交到了他手裡,並對他輕聲說了一句——“祁連城就交給你了。”
隨他話落,他身後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所有人都意識到,他們終於熬到了神山援軍到達的那一刻。
“有救了!”他們無不心中想著。
乾龍尊者的視線越過老者,蔓延到了那些火光映照下的人們臉上。他們其中有修士也有凡人,有幼兒還有獨臂的老漢——那些眼睛裡沒有絕望,隻有淬過火的希冀。
乾龍尊者驀然想起三百年前那個雪夜,彼時她剛接任辟邪司首座,在雪地裡撞見一群流民。
他們用凍僵的手指刨開冰層,將最後半袋黍米塞進她手中,說“仙子多吃些才有力氣斬邪”。而此刻東井城百姓的眼神,與當年那些捧著黍米的他們一般無二。
“我怎麼配救他們?”她喃喃自語,聲音輕的像是她的心聲。
繡著雪桑花的袖口被女人攥出褶皺,她不知該怎麼向他們解釋,她不是來救他們的,反而還是來請他們幫忙的;更不知該怎麼向他們解釋,這場浩劫的起因正是因為她,所謂自己也是被利用的理由,又與逃避責任的借口何異?
遊蘇突然握住她冰涼的手腕,少年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仿佛北敖洲的風雪也不能讓他變冷。
女人錯愕偏首,卻見少年眼中跳動著篝火般的光。
遊蘇什麼也沒說,然後鬆開了手。
很多時候人們需要的支持並非一長串振奮人心的鼓勵,一個簡單的舉動,就足以讓又陷入自責漩渦的女人堅定些許。
“祁放,你做得很好。”女人輕啟朱唇,聲音卻穿過了寒夜。
老者聞聲身子一僵,他竟沒想到自己這個邊緣城主、這個在神山求道開始便是邊緣人的名字,竟被這個北敖洲最尊貴的女子記住了。
“祁放隻求不愧祁連萬民!”老人又要伏身,卻再次被乾龍尊者虛手托住。
“你已無愧了。”女人的肯定發自肺腑,她的視線掃過周圍,注意到城牆頂部懸著七盞黃燈。
符燈鎮邪之法,是神山教習過的一種偏僻法門,隻是她沒想到這對於許多修士而言是無用的知識,卻被祁放這個偏遠城池的城主一直記在心裡。他習仙法,是真的為了民生。
隻是她也注意到,每盞燈芯都裹著張黃符,細看竟是撕碎的神山公文。
老者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溝壑縱橫的老臉突然漲紅:“尊主大人莫怪!我們實在是找不到朱砂畫符,這才……”
“撕得好。”乾龍尊者突然開口,讓老者陷入一陣錯亂。
她廣袖翻卷,七盞冰燈應聲而碎,紛揚的紙屑尚未落地便被玄冰凝成新的符籙。螭龍紋路在符紙上流轉生輝,照得半座城池亮如白晝。
人群發出驚呼,幾個孩童伸手去接飄落的冰符,符紙觸及掌心便化作暖流湧入經脈。乾龍尊者望著他們驚喜的笑臉,喉間突然哽住——這是最基礎的驅寒符,本該由各地城守每月發放。
“尊主,隻有您來了嗎……”老人顫巍巍地問。
乾龍尊者眉宇間露出一絲黯然,遊蘇則用劍柄悄悄撞了撞她的後腰。
她明白遊蘇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九條螭龍虛影自她袖中衝天而起,龍吟震落簷上積雪。
“神山沒有派援軍!連本尊也不是援軍!”
她的話讓人群死寂一片。
她足尖輕點虛空,落在最高的廢墟上,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本尊今日來,是要借諸君性命一用!”
“海底的邪祟不是天災。”她抬手凝出冰鏡,鏡中浮現被黑潮覆蓋的海井,“是神山有不軌之人偷換了陣法,把本該滋養凍土的靈脈變成了邪祟通道!因為在他們眼裡,我們這些出身卑微、無法修行之人的命是賤命!北敖洲正是因為賤命太多了,所以才這般貧瘠!”
冰鏡轟然炸裂,碎片化作一座大山懸在眾人頭頂,“本尊此來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他們是錯的!這些人做高高在上的仙做的太久了!他們已經忘了人間,可何處不是人間!讓我們一起,向那些喝著你們的血還要嫌腥的仙人們討債!”
遊蘇看著高處衣裙飄飄鼓舞人心的女仙,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重新認識了她。
他望向愈來愈多亮起的火光,忽而想起對北敖洲人那近乎刻板的印象——他們恩怨分明睚眥必報,一樁仇事可以像傳家寶般代代繼承。
如今有人要他們所有人死,他們的眼中竟對那神山仙人沒有一絲恐懼,即便是手無寸鐵的凡人。
隻不過乾龍尊者定然不會讓所有人跟著她去玩命,她親自為祁連城百姓增強了護城大陣,然後隻給其中一些凝水中境以上的修士留下了信符,而自告奮勇的祁放則被她以祁連城還需有人坐鎮為由拒絕。
儘管祁連城本身算是偏遠小城,能稱得上是戰力的修士不多,但畢竟也算是她聚集起的第一股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而等到信符燃起,便是這群‘討債’之人在神山下發起反擊之時。
飛離祁連城繼續趕往東井城的路上,遊蘇依舊被女人挾持在腰側。
他仰頭瞥見女人的眼眶在晨曦照耀下有些紅紅的,嘴角不由噙起不懷好意的笑。
誰知女人竟察覺到了他的笑意,沒等遊蘇開口就鬆開了手,將他從萬裡高空丟了下去。
“你個老太婆有……”
急速下墜的遊蘇連‘病’字都沒罵出口,就很快又被已經恢複冷顏冷眼的女人接住。
“有什麼?”
“有……有點東西嗬嗬。”
遊蘇受製於人不敢再多說,隻是自顧自望著高空下的景色,看著看著竟驀然生出一股似曾相識之感。
他這才猛然想起,這是奧數尊者帶著他走過的、去往斐城的路!
作為北敖洲北部的第一大城,要去東邊的東井城一定繞不開斐城。
而且那裡可以聚集的力量也一定比祁連城這個偏遠小城要更加雄厚,哪怕不順路,也是繞路都必須要走一遭的存在。
“下次進城,少說話,用氈帽遮好麵頰。”女人倒是先開了口,像在叮囑。
“為什麼?”遊蘇有些茫然。
女人低頭看了一眼少年的劍眉星目,抿了抿唇:
“因為那裡大概率有一個……吃男人不脫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