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簷角冰棱墜下一滴露珠,正落在遊蘇執劍的手背。
他望著那道素白身影在廊下煮茶,氤氳水汽模糊了她眉心的蓮紋,恍若雪山上繚繞的雲靄。
何疏桐今日挽了高髻,霜色綢帶垂落腰間,襯得脖頸愈發修長如鶴。
儘管見了太多美絕人寰的女子,卻還是覺得無人能與眼前之人媲美,美得不像是自己能觸及的東西。
昨夜旖旎如一場幻夢,連他床榻邊殘留的清香都像是臆想。
一夜未眠的他,滿腦子都是這令人血脈僨張的旖夢。隻覺看得見與看不見,所帶來的體驗也是截然不同。而更令人浮想聯翩的,是此方夢中不像現實。
現實中師娘僅是在他無助之時幫了他兩次,有了正經道侶後師娘定不可能再對他施以援手。而在這裡,遊蘇‘隻剩師娘了’,那麼能繼續幫他的人,也就隻有這個清冷無雙的劍仙子。
遊蘇被這些膽大包天的想法折磨的一晚上沒睡,他嘗試過將意識回歸現實去強製讓自己不要再念念不忘,可卻始終也辦不到。
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太過激動的緣故,掙紮了一整晚才發覺是因為他的本體太過虛弱,神魂也相當虛浮,故而身體本能地在阻止他醒來。
明明透支成這樣是天大的壞事,遊蘇卻生出些竊喜來,好似這樣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留在這美夢中與師娘獨處。他悄悄看著仙子倩影,隻覺看一輩子也看不厭。
何疏桐指尖撫過青瓷茶盞的裂冰紋,她又怎麼可能沒注意到遊蘇在癡癡發愣偷看自己,不由又悄悄側了側身,像是要躲著少年的目光般。
她打坐了一整晚,亦是被那昨夜荒唐弄得徹夜靜不下心來。想著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卻為何會緊張羞赧成這般模樣?
她用整整一晚思考了這個問題才得出了答案——
往日她隻當遊蘇是個敬她重她的好孩子,孩子身體不適,她情急之下之下為其處理一二也是迫不得已。待到事後,他們還是相敬如賓的師娘與弟子的關係。
可昨夜卻再不能用‘迫不得已’四個字來說服自己,因為她清楚自己不是在為一個純真懵懂的孩子解決生理煩惱,而是在滿足一個男人對她的渴求。這個男人也沒有把她當師娘,而是當做一個可以追求的女人。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獨在一個屋簷下,那又怎麼可能還相敬如賓呢?
哪怕早已鼓足了勇氣,哪怕這是在夢中,可這終究是這位清蓮般的仙子三百年未嘗經過的事情。她理不亂慌亂的內心,更有些不知該如何麵對兩人的關係,所以隻得早早起來煮茶,麵對少年的等待像是不察。
遊蘇喉結微動,往日的師娘若是見到自己出門定然會主動喚他,可今日卻故意視而不見。在他看來,這像是師娘故意的冷落,是對他昨夜幸福的懲罰。
“師娘,早上好?”他小心翼翼地請安。
何疏桐不察地頓了頓,卻是沒敢回頭讓少年看見她暈紅的仙靨。
因為她之前大抵就猜到了,少年在這裡該不是一個瞎子,他能看得見自己。
“今日練《蓮生十八式》的第十一式。”
她的聲音恢複了往日清冷,讓遊蘇好似回到了在十二三歲時隔著一扇門聽她說話的時候。
遊蘇隻覺心中刺痛,悔不當初。倘若知曉這會讓師娘疏遠自己,他怎的也不可能引導著事情走到這一步。
“是。”
遊蘇恭敬朝仙子的背影行了一禮,遂開始舞劍。
蓮生劍法本就出於鴛鴦劍法中的鴦劍,卻比之更繁密而有序,像是一瓣瓣緊密相接的花瓣,共同構成了一朵清冶脫俗的劍蓮。
遊蘇天資甚高又有基礎,舞起劍來,劍光如同月華鋪地。隻是舞著舞著,想起昨夜之前在這夢中習劍,師娘常會站在他的身邊扶住他的手引導,可今時卻隻有自己自娛自樂,頓覺無比失落。
劍乃雙麵利刃,舞劍之時最忌分心。可遊蘇此時隻想著該如何修複關係,哪裡還能記得清劍勢走向,一個不慎,劍鋒竟在回鋒之時割破了自己的左肋。
他下意識‘嘶’了一聲,卻更不敢讓師娘知曉自己在胡亂練劍,也不顧滲出的血暈繼續一板一眼的出招。
“劍氣過剛易折。”何疏桐忽然開口,琉璃劍穗在風中碎響,“收三分勁,留七分意。”
遊蘇聞言連忙收束心神,依言照做,深知練劍不專更會惹師娘不悅。
一套劍招完整走完,遊蘇趕緊悄悄夾緊雙臂故作端正之態,實則是為遮掩左肋傷勢。還悄悄打量兩眼,確認是否容易露餡。
可再抬眸時,就見霜色裙裾掠過青磚,一股清蓮香混著藥苦氣而來。
何疏桐遠山般的黛眉輕輕蹙著:
“怎麼這般不小心?”
遊蘇知曉果然還是沒能瞞過師娘,“就是剛下床……還沒能適應。”
何疏桐看著少年垂著頭的膽怯模樣,也覺於心不忍,將手中的一盞琉璃盅送到少年麵前:
“喝了吧,身體抱恙就先彆練了。”
遊蘇乖乖接過,心中如蒙大赦般竊喜,隻歎師娘果然還是關心自己的:
“謝師娘。”
話音剛落,他便將師娘親自‘熬’出來的藥湯送入口中,準備來個一飲而儘。
可剛一入口就發覺這藥苦的驚人,簡直是難以下咽的程度。
但遊蘇一想著這是師娘端來的,怕是故意要讓他‘嘗點苦頭’,他哪裡敢漏出半點湯液,那是強忍反胃也要將藥湯一口悶下。
何疏桐暗自莞爾,她當然是故意讓這藥這般苦的。
少年人惴惴不安的模樣她亦看得心疼,更是知曉遊蘇心裡的惶恐隻會比她多不會比她少。
遊蘇用八年如一日的真誠才打動了她,她又哪裡舍得少年因她而患得患失。畢竟她終究是心疼他的,隻是她也不想讓少年覺得她這般容易動搖。既為長輩,縱使他不將自己當長輩看,她也要作出些威嚴才是。
“不苦?”
遊蘇笑逐顏開,“不苦!師娘為我熬的,當然不苦!”
“那我便放心了,還擔心你吃不了這苦。你神魂不穩,往後每日都得飲三次這苦芵湯,若是喝不了,千萬不要強撐,我還能再替你想彆的方法。”
遊蘇愣了愣,暗忖就算是夢裡要連著喝這般難喝的藥也是非人折磨吧……
可他又轉念想到,師娘這般聖潔的仙子與他這個弟子昨夜做了那種事,要說沒半點心結又怎麼可能?要是坦而受之,遊蘇反而會覺得師娘奇怪。
師娘高低也算此間夢的半個主人,她故意讓這藥這般苦,那分明就是個考驗,就好像是在說——
想要與她親近,不光有甜,還會有這藥一般的苦。倘若他不怕苦,那便還有喝藥的時候,保不齊哪天的藥又像蜜一樣的甜;可他要是怕苦,那往後就不要喝她為他親自熬的藥,他們還是以前一樣要好的師徒,隻是也很難變得更好了。
遊蘇猶豫片刻,好似也在心中不斷叩問,他是懸崖勒馬繼續當那個受寵的乖徒弟?還是順從心意去嘗試越過那條界限,在師娘心湖中舀一碗可能極苦又可能極甜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