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殿的青銅燭台上,九盞琉璃燈在夜風中燃燒正旺,將姬雪若玄色廣袖上的蛇鱗紋映得如同碎冰閃爍。
柳婆婆立於她的身側,手中蛇首杖輕叩地麵,發出悶悶的回響,悄然打量著這位風塵仆仆的貴公子。
半年時間已過,敖鈺的身形沒有太多變化,依舊如同年輕雄獅一般健壯威猛,隻是原本英氣縱橫的少年麵容卻變得成熟許多,與他那位聞名遐邇的族兄敖雲烈竟有幾分神似。
“敖公子遠道而來,蛇族實在有失遠迎。隻是這深夜造訪,不知有何指教?”
姬雪若起身行禮,語調平穩如寒潭秋水,卻在瞥見對方額角的汗珠時,心中微訝。
敖鈺卻顧不得客套,金色長發散亂如風中蘆葦:“金鵬族聖子近日可是與雪若族長聯係過?大抵是說想要親自登門道謝?”
柳婆婆的白眉驟然擰緊,蛇杖重重頓地:“敖公子怎知此事?我蛇族與金鵬族的往來,似乎並未外傳。”
敖鈺抹了把額角的汗,目光灼灼:“實不相瞞,的確是我有心從那金鵬聖子口中套出來的。而我連夜趕來,正是要提醒雪若族長——金鵬族聖子的‘道謝’,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姬雪若的指尖在鎮紙上劃出細響,麵上卻依舊沉靜:“大妖族考察新晉族群,本就是常理。蛇族若想回歸神山,自當接受審視。”
“不!”敖鈺突然提高聲音,驚得殿角銅鈴輕顫,“此番絕非尋常考察!”
“此話怎講?”姬雪若聲寒三分。
敖鈺也顧不得形象,隨手就將茶壺的蓋子掀開,咕咕灌了一大口,才氣喘道:
“我將要說的事情,尋常妖族不可能知曉,唯有同為神山大妖的妖族才可能知道——金鵬族太上長老十五年前就已坐化,金鵬族中便再無洞虛中境的修士。但金鵬族這一代的後輩卻相當爭氣,這十五年來金鵬族的年輕一輩個個都可稱的上是天驕精銳,其中又以那金鵬聖子為最。
“他們想為聖子繼續造勢以掩蓋太上長老坐化的消息,所以令金鵬聖子在秘境中對中元靈寶宗的第一天驕下手,借此擴大威名。可誰知這聖子自恃天姿,背地裡沉迷酒色而導致境界虛高,與靈寶宗天驕一戰竟然落了個重傷難愈的後果。雖是秘境爭奪,但這樣的傷也足以讓他們找靈寶宗要個說法,他們之所以選擇吃下這個啞巴虧,就是因為不想讓靈寶宗爆出其實是他們主動尋釁,與秘境爭奪根本沒有半點關係。所以明明是挨打的人,背地裡卻還給靈寶宗了一大筆賠禮作封口費。”
“他們好歹也是神山大妖,這股氣也願意憋?”姬雪若話音剛落就眼眸一亮,“若是靈寶宗不肯罷休,此事一定可以成為引爆人妖紛爭的導火索,那主動尋釁導致所有妖族都被無辜牽連的金鵬族就成了主動挑起人妖紛爭的千古罪人。而本就失去最高戰力的金鵬族,更不可能做這得罪兩邊的事情。輕則被逐出神山當做賠罪,重則成為戰爭中的風口浪尖,所以他們不得不忍下此事。”
“不錯,雪若族長與我族兄說的一模一樣。”敖鈺忽而露出一抹悲傷的笑意,卻又立馬收斂情緒,緊接說道,“此事過後,金鵬族年輕一輩對其餘妖族天驕的壓製減輕不少,但也依舊存在。可在南海仙島事變中,金鵬族派去的族內天驕卻無一幸免,這讓金鵬族元氣大傷。如今金鵬族老的沒了,小的也沒了,綜合來看,金鵬族的整體實力已然跌出大妖族之列。那麼他們首要擔心的便是壯大自己不被其餘大妖族蠶食瓜分,又怎麼可能還有餘力來投資有潛力的妖族?”
話至此處,姬雪若與柳婆婆皆是麵露怔然。
敖鈺則喉間滾動,目光掃過兩人麵上陰霾,“所以我認為他們來考察不太可能是為了投資蛇族,更像是為了物色選中的搜刮對象!”
柳婆婆的拐杖“當啷”落地:“荒唐!我家大小姐為尋蓮藕心救那聖子,險些葬身中元,他們竟敢恩將仇報?”
姬雪若聞言卻是默然,她不想挾恩圖報,也正是不敢輕信妖族會將恩情看得有多重。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在妖族堪稱鐵律,放在人族倘若出現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去尋找信得過的盟友無疑是可行的道路。但在妖族,卻完全不可能行得通。
且不論投資多少個蛇族才能幫得上金鵬族與其它大妖族之間的爭鬥,金鵬族根本也不可能相信除了自己族群之外的妖。就連姬雪若自己易地而處,也會認為與其它大妖族裡應外合,從中分一杯羹才是最好的選擇。
敖鈺苦歎一聲:“弱肉強食,本就是東瀛妖族的準則。金鵬族如今青黃不接,急需填補太上長老仙逝後的實力空缺,自然會無所不用其極。而蛇族……全族皆為女子,本就在妖族中算是異類,這讓他們不會有太多顧忌。而蛇族二小姐又與正被五洲通緝的遊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蛇族處境自然尷尬。事後真要追究起來,都可以說是師出有名。”
他又默默搖頭,悵然道:“我族兄曾說妖族自詡為人,卻又依舊將彼此視為魚肉。他最看不慣的便是這點,所以在南海仙島他對結盟之人從不問出身,天真的將所有人都視為自己人。以為隻要有一個他這樣的傻子在,無論是什麼族都能同心協力,卻沒曾想……”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敖鈺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從袖中翻出半卷殘破的密報:
“東瀛最北的天狗族一心依附金鵬族,卻在一個月前已經慘遭滅族,最可怕的是屍體裡沒有一枚妖丹尚存。而天狗族一向是金鵬族最忠誠的舔狗,替他們做了不少臟事,彆人隻會懷疑因此結下的仇家,卻不會懷疑到金鵬族頭上來。”
姬雪若的脊背驟然繃緊,玄色廣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天狗族滅族的事她也略有耳聞,卻並未在意,更不可能聯想到會是金鵬族在背後搞鬼,因為族群消亡這樣的事兒在東瀛洲屢見不鮮,妖弱被妖欺再正常不過。此刻想來,竟如警鐘在耳畔轟鳴。
“敖公子為何要告知我們這些?”她忽然抬眸,燭火在眼底跳動,“金獅族與我蛇族素無往來,與金鵬族卻同屬大妖族,你助我蛇族對金獅族沒有半點好處。”
敖鈺的麵色忽然一黯,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的金獅紋:“因為你與遊蘇遊兄弟關係匪淺。”
姬雪若麵容一怔,卻轉瞬泛起一片薄紅,“他與我妹妹情投意合,自然有些關係。”
“我不認識你妹妹,我隻認識你。他能放棄獨自求生的機會回來從那條大蛇的口中救你,絕對是將你看得很重要。”
姬雪若攥緊手指,竟有些不敢去看身旁柳婆婆聽到這番話時的神情。
“南海仙島,我與兄長敖雲烈都受了遊兄弟的恩情。沒有他,我不可能殺了那蠻荒聖殿的小聖子為我兄長報仇,也不可能活著從島上回來。”
這個突然滄桑了許多的青年笑容苦澀,“我告訴族人遊兄弟不是邪魔,是他救了我們。但族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違,隻讓我將恩情記在心裡。我恨自己無能為力替他正名,卻不能再坐視與他關係匪淺的蛇族遭難。”
殿中忽而寂靜,唯有燭芯爆響的聲音清晰可聞。
姬雪若的餘光掃過殿柱陰影,那裡因為柳婆婆的術法遮蔽沒有氣息波動,卻藏了一個人——她知道,遊蘇正屏息躲在暗處,掌心怕是已攥緊了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