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的、粘稠的、仿佛凝固的黑暗。
陳鎮淵感覺自己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枯葉,在冰冷刺骨的虛空裡無休止地翻滾、墜落。沒有身體,沒有重量,隻有一種被徹底剝離、被遺棄在時間之外的巨大恐慌。靈魂出竅?師父行雷散人當年羽化登仙前,含糊提過一嘴的境界,說是修行到極高深處,神遊物外,逍遙自在。
可他這算什麼?
是被前列腺那團爛肉爆發的劇痛硬生生震出來的!是被前妻李紅霞那嫌棄的眼神和動作逼出來的!是積攢了半輩子的憋屈、欲望、痛苦和那點可憐巴巴的執念,在身體這座破廟徹底崩塌時,炸出來的殘渣!
沒有逍遙,隻有無邊無際的冷和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墜落感幾乎要將他最後一點意識也碾碎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意,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點螢火,輕輕觸碰了他飄散的意識邊緣。
那暖意很熟悉…帶著一種清泠的、水鄉的軟糯感,卻又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擔憂?
蘇晚晴?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刺穿了陳鎮淵渾噩的意識。他猛地“睜眼”——如果靈魂碎片也能有眼睛的話——努力朝著那暖意的來源“看”去。
沒有視覺。隻有感知。
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死寂的黑暗虛空裡,懸浮著一個極其黯淡、輪廓模糊的“光團”。那光團散發出微弱的光暈,邊緣不斷逸散出細碎的光點,像風中殘燭,明滅不定,正是他曾在食堂感應到的那種靈魂虛弱的狀態。但此刻,這光團的核心處,卻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暖流,如同細細的絲線,小心翼翼地探出,纏繞在他這片破碎的意識殘骸上。
那暖流帶著一種笨拙的、試圖“拉拽”的意念。
緊接著,一個同樣微弱、帶著急切和嗔怪的女聲,直接在他混亂的意識核心響起,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醒醒!喂!醒醒啊!彆睡過去!”
是蘇晚晴的聲音!是她!她的靈魂也出竅了?她在…試圖喚醒他?在這片冰冷的靈魂虛空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攫住了陳鎮淵殘存的意識。是震驚?是荒謬?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弱的暖意?她不是厭惡他、恐懼他、把他當瘟疫一樣避之不及嗎?為什麼還要分出本就虛弱不堪的靈魂力,來拽他這把連自己都放棄了的爛骨頭?
“呸!”一個更加清晰、帶著濃濃嫌棄和惱怒的意念緊跟著衝入陳鎮淵的識海,正是從那黯淡光團中發出,“讓老娘陪你一輩子?想得美!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快給老娘滾回去!”
這聲“呸”和那嫌棄的意念,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陳鎮淵心底剛升起的那一絲暖意。屈辱感再次翻湧上來。他這灘爛泥,連靈魂出竅了都惹人嫌!誰他媽要你陪一輩子了?老子稀罕?!
就在他意識裡翻滾著憤怒和自厭的濁浪時,那纏繞著他意識殘骸的、屬於蘇晚晴的暖流,猛地一顫,像是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倏地縮了回去!
緊接著,那個黯淡的、屬於蘇晚晴的靈魂光團,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像被風吹熄的最後一粒火星,然後…猛地一沉!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朝著下方那片代表物質世界的、更加凝實沉重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消散!
她回去了!靈魂歸竅了!
而陳鎮淵那片破碎的意識,失去了那點暖流的牽引,如同被遺棄在太空的垃圾,再次被無邊的冰冷和墜落感吞噬,朝著更深、更絕望的虛無沉淪下去…
…
刺眼的白光。
眼皮沉重得像焊上了鉛塊。每一次試圖睜開,都牽扯著整個頭顱針紮般的劇痛。喉嚨裡火燒火燎,乾得如同龜裂的河床。一股濃重的消毒水混合著…某種難以形容的腥臊惡臭,頑固地鑽進鼻腔。
陳鎮淵艱難地掀開一絲眼縫。
模糊的視野裡,是工棚那熟悉又令人作嘔的、布滿水漬和黴斑的天花板。身下是冰冷堅硬、散發著汗臭和尿臊味的鐵架床。陽光透過臟汙的窗戶斜射.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扭曲的光斑。
他…回來了?回到這具破敗、散發著惡臭的軀殼裡了?
意識如同生鏽的齒輪,艱澀地轉動。記憶碎片翻湧上來:冰冷的雨夜,前妻李紅霞嫌棄的眼神和動作,下身那場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無邊的黑暗虛空,還有…蘇晚晴那微弱嫌棄的“呸”和最後耗儘力氣的拉扯…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濕透的棉被,沉甸甸地壓了下來,讓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有身體內部,那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疼痛,如同永不熄滅的餘燼,持續不斷地散發著灼熱和麻木的信號。尤其是下身,那沉墜冰冷如同萬年寒冰的感覺並未消失,前列腺區域像埋著一顆持續悶燒的火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裡的神經。
他像一具被扔在垃圾堆裡的破木偶,直挺挺地躺著,隻有眼珠還能艱難地轉動一下,看向床邊地上。
那裡扔著一瓶開了蓋、空空如也的醋瓶子。還有幾板藥——是昨天在社區診所開的、最便宜的疏通血管的廉價藥片。他記得自己昨天下午從研究所爬回來後,幾乎是憑著本能,摳出幾片藥,混著涼水吞了下去,然後就像截爛木頭一樣倒在了床上。
現在,藥效似乎起了點作用?至少,手腕和小臂上那些墨黑色的、腫脹的血管,顏色似乎褪去了一些,變成了深紫色,脹痛感也減輕了些許,不再像要爆開。但代價是,一種更深的、來自臟腑深處的虛弱和麻痹感,彌漫全身。心臟跳得很慢,很沉,每一次搏動都像是用儘了全力。
他嘗試著想動一下腿。
僅僅是意念微動,一股強烈的震顫感瞬間從腰椎蔓延至腳尖!雙腿如同通了高壓電,不受控製地劇烈抖動起來!帶動著整個鐵架床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嘎吱”**!
“呃…”喉嚨裡擠出一點破碎的嗚咽。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汗衫。
不能動。一動,這具破機器就要散架。
陳鎮淵絕望地閉上眼。隻能躺著。像一具等待腐爛的屍體。時間在工棚的寂靜和身體的劇痛中,粘稠地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是半天。外麵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又下雨了。六月初的雨,帶著點溫吞的潮氣。
就在這死寂與疼痛交織的煎熬中,一股極其陰冷、帶著強烈濕腐氣息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鑽入了陳鎮淵昏沉的識海。這意念不同於師父的雷音,不同於老某的宏大威嚴,也不同於蘇晚晴的清泠虛弱。它更粘稠,更怨懟,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和…不容置疑的母性威壓。
“陳…鎮…淵…”
一個陌生的、中年女性的聲音,直接在陳鎮淵的心神中響起,字字清晰,帶著水汽的冰涼感。
陳鎮淵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眼珠裡充滿了驚駭!誰?!
“我是蘇晚晴的娘…”那冰冷的聲音繼續道,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我閨女…她身子骨不行了…被你…也被她自己…折騰壞了…是那種…抻壞了的病…”
婦科病!抻壞了?陳鎮淵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他想起了蘇晚晴在食堂按著小腹痛苦的樣子,想起了她枯黃的頭發和手腕上那圈七彩的絲線…一股冰冷的愧疚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刺痛感,瞬間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