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那朝中門路,一點沒去打點。該‘捐納’的銀子,也是一文未出。”
“所以,這封賞恩賜的事……怕是又要同先前一樣,想也彆想了。”
薑義聞言,隻輕輕應了一聲。
對他而言,那些賜爵封賞的玩意兒,早已輕得像一縷灰。
他轉身出了祠堂,立在簷下。
天光正被木簷一線線地切碎,落在他衣袖上,半明半暗。
過了片刻,他才又問:
“銳兒那邊,心態如何?”
那語氣平淡,卻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關切。
當今這朝廷的功名利祿,於他早是鏡花水月。
他更在意的,是那個被風霜打磨過的孫兒,那顆心,如今是亮著,還是灰的。
薑亮也跟了出來,立在他身後半步。
香霧尚未散儘,二人影子被映得虛虛實實。
他沉默了片刻,那份猶豫如水麵微波,細微,卻落在薑義眼裡。
“說實話。”薑義沒回頭,隻淡淡開口。
“……是。”薑亮低聲應道,嗓音微啞。
“銳兒表麵上,還是一如往常,事事親為,臉上看不出什麼。”
他頓了頓,輕輕歎了口氣。
“可孩兒……畢竟是他爹。”
“看得出來,他心裡啊,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祠堂外的風,細得幾乎聽不見,卷起幾片枯葉,在青磚地上緩緩打著旋。
薑義負手而立,神色平靜,隻聽,不語。
他並不意外。
當年鎮撫羌地的功勞,被人輕描淡寫地抹去;
到如今耗費家財,救一方黎庶,卻換得朝廷的冷眼、世家的盤算,和一群想拿他的人頭換升遷的豺狼。
這世道,一盆冷水接著一盆。
便是一腔鐵血,被這般澆下來,心頭那團火,也終究隻剩幾縷青煙。
若說心中不灰,那才叫怪事。
孫兒的心境,他不再多問。
有些坎,旁人替不得,隻能自己邁。
他沉默片刻,忽又淡淡道:
“先前讓你打聽的,那些趁著地龍翻身而動的非世俗勢力,可有頭緒了?”
話音輕得很,落在香霧深處,像風拂舊幔。
薑亮聞言,神色一肅,那半透明的身形似也凝了幾分。
他心知,這才是今日談話的正題。
“有。”
他略一沉吟,緩緩道:
“說到底,也與世俗差不多。”
這話聽來老成,帶著幾分世事冷味。
“有些妖邪,比如那‘白蓮教’,在災最重的幾州設壇布法,聚眾信徒,也的確有幾分真手段。”
“隻是動靜太大,沒蹦躂幾日,便被當地社神與道門正統聯手剿了。
“領頭的幾個妖人,腦袋如今還在城隍廟簷下風乾。”
薑義靜靜聽著,眼皮也未曾動一下。
果然,薑亮話鋒一轉,道:
“也有些趁亂而起的門派,行得極低調。”
“他們的人,也出來賑災救民。或設醫棚,贈些草藥;或派弟子,幫著修補屋舍。
“不立旗號,不喊口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這般安安分分,隻做事,不惹事的,上頭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都懶得理。”
薑亮說到這,語氣裡多了幾分揣度:
“孩兒想來,這些門派,多半有根有底。出自正統也罷,背後有人也罷,總歸曉得規矩。”
“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碰。既賺了名聲,得了人心,又不至於惹出殺身禍。”
祠堂內香煙嫋嫋,薑義負手立在光影交錯處,神色如舊。
片刻後,他忽地開口:
“你方才說的這些勢力裡,可有一支,喚作‘太平道’的?”
那三個字,他說得極輕,心中卻沉得很。
薑亮垂下眼,睫影在香煙中輕晃。
似是在心海中那張龐大密織的情報網裡,細細翻檢。
好一會兒,他才道:
“太平道……爹這一提,倒有幾分印象。”
他略一皺眉,才想起了什麼似的補充道:
“前些時日,冀州那邊遞來的消息裡,提過這一支。”
“說是有夥打著‘太平’旗號的道人,手底下確有些真本事。在冀州一帶,行事頗有聲色。”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
“這夥人行事極穩,也懂規矩。隻在冀州賑災收徒,從不越界。”
“當地社神與道門,應是早有打點,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他又沉思片刻,方接著道:
“具體底細,孩兒尚不甚明。隻是……”
話到此處,語氣微微一轉,帶了幾分世故的冷味:
“能在這亂世裡,安安穩穩立腳,十有八九,也是有些跟腳來頭的。”
薑義立在原地,目光微微有些飄。
這情形,與他記憶中那段舊事,似是又有幾分出入。
冀州、太平道、賑災,皆像舊夢重演,卻又少了幾筆熟悉的血色。
他心中暗暗權衡,卻一時也看不透。
這等牽連天地氣數的變局,向來最忌妄斷。
一步走偏,便是萬劫不複。
良久,他才斂了思緒。
神魂間陰陽二氣一轉,亂流歸於平靜。
“外頭的事,你多留意些。”他輕聲道,聲音溫而不緩。
“尤其冀州那支太平道,不論他們有何動靜,儘早來報。”
話止於此。
無解釋,無推測,隻是輕輕一聲吩咐。
薑亮自是點頭應下。
他從未質疑過父親決斷,也不需多問。
這世上太多事,問多了,反不如信得乾淨。
他走到供桌前,衣袖一拂。
藥材、衣被,儘數化作光影,被收入壺天。
香煙繚繞,薑義負手而立,神色依舊。
而薑亮的身影,已在香霧中漸淡。
嫋嫋似煙,輕輕一散。
與那滿堂的木香、紙灰,一同歸於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