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雖迷過路,也總能摸索出來。
像今日這般,進去便音訊全無,倒真是頭一遭。
薑義將他神情儘收眼底,眉間那道淡紋輕輕一動,又慢慢平複。
心中暗歎,若真到了那一步……
也隻能去尋金秀兒了。
看看這位來曆莫測、手段更莫測的大兒媳,是否能在那山氣霧障間,替他把人“撈”回來。
正思忖間,薑義的目光忽又收回,落在劉子安身上。
那一眼平平淡淡,卻像能照進人心底去。
“你該不會也在盤算著,等煉儘脾中土濁,以那土行遁地之法,好去探探這後山吧?”
語聲不重,落在林風中,卻似一記輕錘。
劉子安臉色一僵,險些被噎住。
那股被人拆穿的窘意,一時間全寫在臉上。
他咳了兩聲:“不……不敢,不敢了!”
薑義看著他,正想再敲打幾句,話到嘴邊,卻忽地止住。
他抬起頭,望向那條被暮色籠罩、深不見底的後山小徑。
神色微凝。
劉子安察覺異樣,連忙轉身。
隻見林影寂靜,霧氣低垂。
忽而,夜色深處傳來陣陣細響。
不是風卷枝葉,也不是獸踏草叢,
而是極輕,卻極穩的腳步聲。
踩著碎石與落葉,一步一聲,從遠處緩緩而來。
片刻之後,那人影從黑暗裡走出。
月色恰好照下,勾出一線清冷的光。
來人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瘦削挺直,眉眼未脫稚氣,神情卻沉靜得像一汪古井。
正是薑鈞。
他背上,伏著一個人。
劉子安幾乎是瞬間就認出,失聲道:
“曦兒!”
話未落,已快步迎上前去。
薑義緊隨其後。
昏黃月色下,薑曦伏在侄兒背上,眉眼安然,氣息綿長。
仿佛隻是被山風催著睡去,夢裡還帶著幾分笑。
薑義伸手,指尖搭上她的脈門。
那脈息平穩如線,氣血悠然。
並無半分紊亂或受損之象。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眉間那一線緊鎖,也隨之鬆開。
劉子安在旁一邊看,一邊探手試了試氣息,
確定妻子無恙,懸著一整夜的心,這才真真落了地。
薑義看著孫兒,心中早已明白,也就不再多問。
劉子安卻不似他這般淡定。
妻子無恙,心頭那塊石頭才剛落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薑鈞身上。
他望著那孩子,平日裡寡言少語,行事極穩,哪怕年歲尚小,也少見慌張。
此刻月光灑在他臉上,那張還帶稚氣的麵孔平靜如舊,眼底深處,卻仿佛藏著什麼說不清的東西。
劉子安心中微微一動。
那一瞬的恍惚與探究,被薑義儘收眼底。
他看在眼裡,心裡卻隻是淡淡一笑。
世上許多事,點破便俗,不點也罷。
他抬起手,掌心陰陽二氣流轉,如絲如霧,溫潤如水。
輕輕一托,便將薑曦從薑鈞背上引了過來。
那動作極輕,連夜色都未被驚擾。
“回家。”
言罷,薑義轉身而去,腳步不急不緩,氣息如常。
劉子安忙跟上。
走出幾步,他心裡那股好奇終究還是憋不住,忍不住回頭,
壓低聲音問道:
“鈞兒,你在後山……是怎麼遇見你姑姑的?”
語氣雖輕,卻透著幾分謹慎與試探。
誰知話音剛落,走在後頭的薑鈞,身子竟微微一顫。
像是被什麼無形之物驚了一下。
他怔了片刻,緩緩抬起頭。
那雙眼睛清亮如洗,卻帶著一種陌生的茫然。
他左右張望了一圈,似在辨認四下。
良久,才看向劉子安,神情認真而困惑:
“姑姑?”
他語氣裡帶著一點孩童般的真誠與迷惘。
“什麼姑姑?”
“……哪家的姑姑?”
劉子安被他這一連三問,問得心口一悶。
半晌,索性不兜圈子:
“鈞兒,你……在山中,可曾見過什麼?”
薑鈞怔了怔,那眼神裡的茫然竟更深了幾分。
他撓撓頭,語氣平平:“不知道啊。”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一進山,就迷迷糊糊的,天南海北地亂飄,哪還記得見了什麼。”
這話乍聽天真無邪,細想卻更不對勁。
劉子安心頭那根弦,緊了幾分,腳步也不再往前。
“那你整日往這山裡跑,”
他盯著眼前這少年,語聲微揚,
“總得有個緣由罷?”
薑鈞聞言,神色竟忽然一鬆,笑了。
那笑意乾淨自然,帶幾分不好意思的狡黠。
“原來姑父是問這個。”
他拱了拱手,語氣輕快,像是說家常,
“我啊,從娘親那兒學了門功法,叫‘睡夢羅漢法’。”
“這法子路數有點怪,非得半夢半醒、神魂恍惚時修煉,方能得其真意。”
他說得一本正經,似乎自己都信了。
“那後山陣裡迷迷糊糊的勁兒,正合我意。修起功來,反倒比在屋裡快得多。”
他說著攤了攤手,又笑道:
“隻是可惜了,這是娘親家的不傳之秘。便是姑父您想學,侄兒也不敢教。”
那語氣裡三分真誠,七分調皮,倒讓人一時分不清真假。
劉子安看著他,隻覺這小子滑得像條泥鰍。
半晌,歎了口氣,臉上也露出幾分哭笑不得。
“你啊……”
他伸手拍了拍薑鈞的肩,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絲無奈的意味。
“回家吃飯罷。”
推門入堂,燈火已起。
屋內一片溫光,飯香裹著煙火氣,撲麵而來,連那山中的涼意也似被驅散了幾分。
薑曦已然醒轉,正倚著桌邊,手裡捧著一碗熱茶。
茶氣嫋嫋,她的神色卻還有幾分怔忪,像夢未醒。
見人回來,家中眾人自是圍上前去。
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她隻道一入山,眼前便霧茫茫的,方才煉成的“破妄之目”也失了靈,照見不清。
至於後來如何,竟是一片空白。
眾人見她神情自然,氣息平穩,心中那根弦也便鬆了。
不管怎說,人安然回家,木濁煉儘,又添進境,終是喜事。
柳秀蓮聽得歡喜,忙不迭進廚房,張羅著又多炒了幾個小菜。
鍋勺翻動間,油香四溢,幾縷煙氣升騰,映得簷下燈火愈發柔亮。
一桌人圍坐,觥籌交錯,笑語盈盈。
薑義舉箸慢食,神色從容。
忽而似想起什麼,目光一轉,落在自家閨女身上。
“你那雙眼睛……”
語氣平靜,像隻是隨口一問,
“可曾往地底深處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