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底下,又該是何等樣規模的蝗蟲?
此念才起,便有寒意從神魂深處直透天靈。
他隻覺渾身發冷,連那道虛影都似被風吹得顫了一顫。
眼前的薑義,卻依舊神色如常,眉宇間不見波瀾,隻沉著似水。
他待兒子的心緒平複,方又緩緩道:
“所以,為父才讓你去探。”
“若那裂口中爬出的,儘是凡蟲,雖多成災,終究不過一劫,可防、可避。”
他頓了頓。
院中一陣風掠過,桃葉簌簌作響,聲裡竟帶出幾分冷意。
“但若……”
“其中有領頭之蝗,甚至……”
“已成氣候,有了靈識與修為的妖蝗……”
他抬眼,語聲微低,像從極遠處傳來:
“那,便不是一方之災,而是天下蒼生的大劫了。”
這話一出,薑義的神色,也不大好看。
雖口稱讓兒子去探,可心底已有幾分不祥的影子在晃。
這些年地動頻仍,山河皆應,來得既廣且急,實不像凡蟲能攪出來的動靜。
原本還想著,不過是一場尋常蝗災。
以如今這點家底,早早屯糧、飼雞、閉門自守,也算立得住腳。
可若那蟲群之中,混進了得道的妖孽……
那就不是“蝗災”二字能概之了。
薑亮靜立一旁,神魂之形在月光下微微晃動。
這些年他讀書修心,香火薰染,早非當年那急躁少年。
心中驚悸轉瞬即斂,隻餘神色沉凝。
“爹爹放心,”他低聲道,語氣平穩如常,“孩兒這就回城隍廟,設法探那蝗災的虛實。”
薑義輕輕頷首。
父子二人不再多言。
隻見那虛影如煙似霧,倏然一散,轉眼無蹤。
院中又歸寂靜,隻餘桃葉影在月下輕搖,似未曾有人來過。
夜色更深,泉聲冷冽,連風都帶著幾分生澀。
次日清晨,兩界村便依著薑義的叮囑,動了起來。
“古今幫”的青壯扛著鋤頭鐵鍬,腳上沾泥,一戶一戶地翻地。
深翻三尺,不留一寸死角,口中念叨著薑老的話,要讓那藏在泥裡的蟲卵曬個透。
婦人們提著籃子,將積攢許久的石灰粉、草木灰,一掬掬撒在地頭屋角。
粉末隨風亂飛,嗆人鼻喉,卻無人皺眉。
不多時,整座村子都籠在一層白霧似的灰氣裡,辛辣中帶著一股說不清的焦味。
更有些人家,聽了薑義的勸,乾脆把那才冒尖的禾苗,一鋤頭全刨了,改種上蝗蟲最不愛啃的豆子、蕎麥。
這般折騰,動靜不小。
可一連幾日翻下來,地裡刨出的蟲卵卻寥寥無幾,連村口那群雞都嫌少,不夠塞牙縫。
於是,閒話便在風裡生了根。
“薑老這回,怕是想多了。”
“可不是嘛,好好田地,翻來覆去瞎折騰個啥?”
有心疼禾苗的,搖頭歎氣,說這一季的收成都打了水漂。
這些碎話,薑義自然也聽見了。
他隻笑笑,不作聲。
總不能告訴他們,那禍根不在地上,而在地底深處罷?
好在薑家這些年積下的威望,不是假的。
哪怕有人心裡犯嘀咕,也不敢當著麵多嘴。
古今幫那群小子,更是將薑家的話奉為圭臬,執行起來不打半點折扣。
於是,這一場防蝗的折騰,在半信半疑的氣氛裡,仍舊有條不紊地推開。
灰粉飛得滿天,雞鴨亂叫,村裡人罵罵咧咧,手上卻沒慢過。
那些暗裡的議論,也沒嚷嚷太久。
十來天後,消息順著行腳商販和逃荒的流民傳來。
洛陽、長安之間,真個鬨起了蝗災。
蝗蟲鋪天蓋地,連日頭都給遮沒了;
飛過之處,莫說莊稼,連人衣上的麻線、屋上的茅草,都被啃得乾乾淨淨。
村中人聽得麵色大變。
先前還嫌薑義“多事”的,此刻一個個低了頭,再抬眼時,神情裡隻剩敬畏與慶幸。
一夜之間,所有的質疑,都變成了對薑老太爺高瞻遠矚、神機妙算的誇讚。
可這些話落在薑義耳裡,卻隻是風聲。
他心裡明鏡似的,如今村裡折騰出的那些法子,翻地、撒灰、換種……
都不過是對付凡蟲的門道。
對付那種沒心沒肺、隻曉得啃的畜生,或許還湊合。
可真要命的,偏不在那一群凡蟲上。
薑亮那邊,消息已斷斷續續地傳來。
自己當日那句無心的猜測,竟不幸言中。
那蝗群之中,確實摻了怪物。
有的身如牛犢,甲殼硬得能反光;
有的能口吐風沙,催動蟲潮。
凡兵凡將,彆說剿蟲害,連近身都難。
薑義心底歎了口氣。
眼下,他也做不了更多。
除了靜坐修行,剩下的心思,便全擱在了後山那幾處雞窩上。
撤了禁令,許多先前不許靈雞踏足之地,如今都可自由進出,任它們啄食靈果靈草。
非常之時,自然要行非常之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再配上先前傳下的那套禽類吐納法。
這一來,後山那幾處雞舍,氣機一日強似一日,連山風都帶了幾分靈性。
有幾隻原本被三大靈雞家族挑剩的“雜羽”,根骨平平,靈智未開,本該一輩子隻會下蛋的。
這番吃得滿嘴流油,竟也懵懵懂懂地生了靈性,硬是擠進了那三大家族的行列。
一時間,後山雞鳴之聲,都比往日裡高亢了幾分。
這般外鬆內緊、全神戒備的日子,又是數月過去。
兩界村依舊靜好。
豆子、蕎麥在風裡搖曳,綠浪起伏;
後山的靈雞啄得肥圓,雞鳴聲一聲接一聲。
那場滔天的蝗災,漸漸成了遠處的傳聞,
像隔著千山萬水的一陣風,隻在夢裡偶爾拂過。
這一日,日頭正好。
桃樹下,薑義依舊盤膝而坐,心神沉入水府,
一點清氣繞著腎宮緩緩遊走。
忽然,劉家莊子那邊,又一次響起了那麵銅鑼。
鏘然一聲,破空如裂帛。
隨之而來的,是那聲擲地有聲的吼喊:
“地龍翻身了!”
隻是這一次,卻不同於往常。
聲音近了,急了,腳步聲,幾乎與喊聲一同踏進風裡。
奔來的人,不是劉家下人,而是劉子安本人。
他一路掠來,衣角翻飛,步履疾若流星。
一邊呼喝村民避讓,一邊直奔薑家。
那神情,不複往日的溫文淡定,眉宇間竟有一絲慌意。
桃樹下,薑義幾乎在銅鑼響起的刹那,便睜開了眼。
靈氣微蕩,他已長身而起,一步跨出院門。
恰在此時,劉子安身影落地,塵土未定,人已開口,聲音緊促:
“嶽丈大人,不好了!”
他胸口起伏,額上有汗,話音急得像是被火逼出的:
“村南,四十裡外的地下……”
“有大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