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有根便開口解釋:“張氏紙坊獲利不菲,卻能安安穩穩地開著,就是因為姓張,程妹夫的母族與本地廂軍似乎關係匪淺,個中具體情況我不得而知,不過當地縣令等長官都願意給程妹夫幾分薄麵。”
再者,並不是所有有學問的讀書人,都能開起一家學堂並且招收到這麼些學生的,除卻程碩的個人能力,身世背景也在其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秦有根說完,秦香蓮便自動聯想到了軍功出身的大梁張氏,她知道程碩出身不低,卻不料背後竟是個次等士族,既得到祖宗蔭庇,又兼備科舉新貴。
所謂次等,就已經讓天下絕大部分人都望其項背,且大梁便是開封的古稱,張氏的家族自五代起便身處作為北宋地緣核心的開封,自然有深厚底蘊。
程碩如今不與母族及父族聯係,恐怕背後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故事,但即便如此,他的出身代表他的地位,他背後的家族興盛,總有人會賣他的好。
至於程姓,程門立雪的典故後世人儘皆知,秦香蓮從前有過聯想,卻隻是想想而已,如今猜到大梁張氏再去往回推,程碩很可能與二程出自一家。
一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另一句“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二程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主張,便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茁壯續寫千年。
秦香蓮願意描繪出,二程成長在一個古板的封建家族之中,後來的思想主張也有家族淵源,而她所見到的是人情味十足的程碩,敬母愛妻的程碩,離開那個家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思想上的鴻溝,是真正的天塹。
秦香蓮喃喃道:“我首先是一個人,一個跟你一樣的人。”
她驀地想起來了玩偶之家,摔門離去的娜拉何嘗不是十九世紀的秦香蓮,千千萬萬的妻子母親,千千萬萬個版本的秦香蓮,都不首先被當做人來對待,甚至次一等的身份也不是人。
慈母,嬌妻,棄婦。
秦香蓮當場找來筆墨,在她的戲文上修改起來,不止寫負心漢,她還要寫人活著,人命最重要,活著最重要。
送走秦有根的當晚,秦香蓮就做起了噩夢,她夢見自己在力竭聲嘶地同陳世美爭吵,而兩個孩子在一旁手足無措,她的夢境裡充斥著不是憤怒的情緒,因為她是孩子的視角,她感受到了來自孩子們的複雜而又恐懼的心情。
夢境後頭,是一陣未知,秦香蓮睜開眼時已忘記了夢的內容,她隻感到一陣肝膽欲裂,喉頭之間好像一直哽著什麼,吐不出也咽不下。
窗外大雪紛飛,過完這個年,秦香蓮想,一切都等過完這個年。
這個時代,車馬很慢,也不是屬於平民的交通工具,他們更多依靠兩條腿來通行,所以時代的變遷對於他們來說,沒有日升月落來得直觀,外頭日新月異,家裡還是同走的時候一樣。
騤騤從江南回了家,織宋的船坐得多了也沒有暈船的毛病,她們倆跟著秦有根一起回來的,秦老頭的情況不好,她作為孫女,總要回來見最後一麵的。
至於織宋,則是代表全家人回來探望秦香蓮的,陳老娘和何氏也想著回家,可她們年紀都大了,路途奔波勞碌,實在不易,再者秦香蓮也說了要過來,家裡的孩子們就把她們倆勸住了。
明明才兩年,孩子們卻大變樣,人抽條高起來,皮膚白五官也長開了,兩個小小少女穿著江南最時興的衣裳,盈盈往那兒一站,就有蓬蓽生輝的味道。
春天來了,草長鶯飛,萬物生長。
在一個暖融融的豔陽天,秦老頭去了,他在秦家莊算是高壽,騤騤跟他說了外頭的世界,不厭其煩地說了三天,他十分向往,卻閉上了眼睛。
雖稱得上是喜喪,一家人仍是悲痛欲絕,哭得起不來身,好在操辦喪事的事情程碩已有了經驗,他和高瓴一起給祖父辦了場體麵的喪事,可謂是儘心儘力。
秦隱夫妻也從外頭趕了回來,當然這是他們的片麵之詞,因為秦慶水參與了整場喪事,守靈哭喪抬棺磕頭,而他們夫妻二人是等最後一天入土的時候才回來。
齊嬸子在背地裡同秦香蓮大罵,沒見過這樣不孝的兒子,從前秦老頭對這個兒子如何如何儘心,這個兒子又諸多諸多不妥,罵到最後,心裡頭的難過都淡了。
秦香蓮對此沒做什麼評價,靜靜地聽著齊嬸子的罵聲,為她端茶倒水,安撫著麵前女人的心情。
無尤觀也有人來吊唁,但張征錯過了這場喪事,秦家莊已經好久不曾收到張征的來信,聽說他在邊境拯救信仰,秦老頭的事也托人捎去,也沒有得到回應。
不知道已然卷入宋夏漩渦的張征和無憂,能不能全身而退。
秦香蓮憂心忡忡,孩子們自然看在眼裡,又是連日的勞累,家裡家外,秦香蓮病倒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這裡生病了,卻是第一次這樣來勢洶洶,魂魄似乎都要脫離肉體的束縛。
好在這回織宋尚未離開,不然齊嬸子家不好,怎麼好顧得上這邊的秦香蓮,再兩個孩子,也照顧不好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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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棒槌過來把脈開藥,案例在前,他便借秦香蓮考了考倆孩子,可孩子們的心亂了,她們握著秦香蓮的手,什麼脈搏都聽不出來。
秦棒槌訓斥道:“每年冬日都到我這裡來讀醫書學醫術,陪著我在村裡看診,原來隻是紙上談兵,一遇上事就慌亂,成什麼樣子。”
織宋沒空幫倆孩子說話,她去拿著藥去後頭煎熬,而秦香蓮昏睡著,秦棒槌沒有在她旁邊批評孩子,而是把孩子帶出來,在院子裡頭訓。
冬郎和春娘低著頭,抿著唇強行壓製住想哭的心情,秦棒槌看不見她們含著淚的眸子,就算看見都不一定會心軟,此刻更是不會心軟,言語如刀。
“聽說你們還想去考科舉,趕考路上風霜雨雪,難免有個小病小痛,無法對症又該如何下藥治療,不少考生都倒在路上,倒在考場裡。”
秦棒槌訓了很久,方揮袖離去。
秦棒槌走了,織宋的藥都煎好了,她先端進去讓秦香蓮喝下,又去端吃的,吃過又去擰熱帕子為秦香蓮擦擦頭臉身上的汗,等一切忙完,天都黑了。
織宋去灶房裡頭看,倆孩子坐在桌邊等她一起吃飯,都是紅腫著眼卻笑著喊她:“姑姑。”
織宋心一酸,她眨去眼裡的淚:“阿姊很好,吃過藥已睡下了,是不是很擔心她,今天夜裡和姑姑一起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