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大門外，劉誌明和一營長劉凱文等帶著幾個老兵早已等候多時，劉誌明這個失去三根手指的漢子如今掛著中校銜，一見程墨白就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報告團長！一五六團整編完畢，就等您回去！"他身後的老兵們紛紛舉起殘缺的手臂敬禮，陽光下像一片不屈的森林。
程墨白回禮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人群最後，沈書儀穿著嶄新的少校製服靜靜站立，她的如瀑發絲在春風中輕揚，手裡捧著個小小的鐵盒。
"密碼本？"程墨白走近問道。
沈書儀搖搖頭，打開鐵盒，裡麵是那顆子彈殼，上麵刻著"平安"二字，正是傅家橋戰役前她給他的那顆。"物歸原主。"她輕聲說，眼睛亮得像星星。
劉誌明突然咳嗽一聲："那個...團座...車準備好了..."
程墨白接過子彈殼，指尖不經意擦過沈書儀的掌心，他轉身時，將軍帽簷壓低了幾分，遮住了微微發紅的耳根，遠處，長沙籠罩在春霧中，碼頭上傳來輪船啟航的汽笛聲，像是一曲新生的號角。
5月18日的清晨和其他清晨一樣沒有什麼不同，湘南的薄霧中飄著槐花的香，程墨白站在臨時訓練場的古樟樹下，指尖撫過樹乾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沈書儀抱著新編的電碼本站在他身側，晨光透過她齊耳的短發，在軍裝領口投下細碎的光斑。
"立——正！"
值星官鄧太安的吼聲驚飛了樹梢的一群麻雀，這個老兵用殘缺的左手向團長敬禮時，新兵們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腰板，三百名少年在曬穀場上排成方陣，最小的那個站在排頭，軍裝下擺還留著母親縫補的針腳。
"稍息。"程墨白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釘進木板的釘子，他緩步走過隊列，一營長曹淄捧著花名冊緊隨其後，虎口上的老繭在紙頁上摩挲出沙沙輕響。
"姓名？"他在一個滿臉雀斑的少年麵前停下。
"報告長官！王二小，十七歲！長沙師範學生！"少年緊張得同手同腳，引得隊列裡一陣輕笑。
程墨白突然蹲下身，替少年係好鬆開的鞋帶。"記住，"他仰起臉時，眉毛下的彈痕在陽光照射下若隱若現，"在戰場上，這根鞋帶就可能要你的小命。"少年漲紅的臉讓程墨白想起南京陷落前，自己第一次見到林雪時的模樣。
樟樹下的磨盤旁，軍需官老周正和炊事班長爭執。"這批新兵蛋子得補補身子骨！"老周拍著鏽跡斑斑的磅秤，"平均體重還不到一百斤，扛槍都吃力，彆說扛著大炮了！"炊事班長摸出珍藏的臘肉，刀刃在陽光下劃出銀亮的弧線。
"看好了！"沈書儀突然跳上磨盤，電碼本在掌心翻飛如鴿，她指尖敲擊封麵的節奏，正是最基礎的摩爾斯電碼。"這是你們要學的第一課。"突然一個轉身，她將軍帽反戴，"在戰場上，規矩是用來保命的，但有時候..."帽簷下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得學會打破規矩。"
新兵們哄笑起來，程墨白背過身去掩飾嘴角的笑意，卻看見郭寶科帶著幾個連長躲在樹後偷看這個留德歸來的參謀長正往小本子上記著什麼，鏡片後的目光專注得像個課堂上的學生。
正午的炊煙升起時，接兵儀式進入最重要的環節，程墨白展開那麵補了又補的團旗，旗角"與子同袍"四個繡字已經褪色。"這是南京帶出來的，"他聲音突然哽咽，"當年繡這麵旗的姑娘，現在埋在紫金山下。"
一營長曹淄接過軍旗，旗杆上纏繞的紅布條還是去年犧牲的老營長曲武明從自己襯衣上撕下來的，當他把旗交給王二小時，少年顫抖的手指碰到了他掌心的老繭，少年不由自主的站的更直更挺。
"現在，報數！"
隨著曹淄的口令，新兵們一個接一個報數，一個接一個喊出自己的名字，沈書儀站在程墨白身側，悄悄將一顆薄荷糖塞進他口袋，包裝紙上畫的笑臉，和紙上畫的笑臉，和當年電訊處值班表上的一模一樣。
"看見這些樹疤了嗎？"他指向樟樹乾上密密麻麻的刻痕，"三連王得標，一米六八，去年在常德捅死七個鬼子；五連陳大腳，一米七五，用扁擔繳獲過機槍..."手指最終停在最高處那道："這是你們前任團長，一米八三，南京突圍時背著電台遊過長江。"
新兵們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戴眼鏡的學生兵突然舉手："長官，我能刻多高？"
"那要看你吃不吃得飽飯。"程墨白從兜裡掏出個小布袋，"炊事班長老周特供，"掀開的瞬間，炒黃豆的香氣讓隊列響起一片咕嚕聲，"每人每天一把，這是咱們一五六團的傳統。"
儀式最後，司務長抬出個斑駁的鐵皮箱，程墨白取出裡麵用油布包著的名冊，紙頁已經泛黃卷邊："這是從南京帶出來的花名冊。"他翻開第一頁，指著"周民生"三個字："我接到的第一個兵，現在埋在雨花台。"手指劃過後麵密密麻麻的名字，"現在，該寫你們了。"
鋼筆在陽光下閃著微光，當李阿毛顫抖著簽下名字時，墨跡在"李"字的橫折處暈開一小團，恰如三年前南京陷落那日，落在花名冊上的那滴雨。
當夕陽將新兵們的影子拉長時，郭寶科終於從樹後走出來。"團座，"他推了推眼鏡，"這批孩子...能分我們參謀處幾個嗎？"他手裡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記滿了新兵的特點。
程墨白望向正在教新兵發電報的沈書儀，她發梢沾著的槐花，在餘暉中像碎金般閃爍。"急什麼，"他接過郭寶科遞來的煙，"仗還有得打呢。"煙盒上"老刀牌"三個字，讓他想起自己在黃埔偷抽第一支煙的光景。
夜幕降臨，訓練場上點起了篝火，沈書儀的電報機"滴滴答答"響著，將新兵的名字傳向遠方，程墨白站在火光邊緣，影子與樹上的刻痕重疊在一起，那裡最新的一道，是王二小下午偷偷刻下的一米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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