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白站在原地，看著暮色吞沒她的身影，湘江上的火光越來越亮，將整個長沙城映照得如同白晝，他忽然想起沈書儀常說的一句話："晚霞越紅，明天的太陽就越亮。"
直到很多年後，程墨白仍會夢見這個黃昏，夢裡的自己總是大聲喊出那個答案，而沈書儀會轉過身來，帶著甜甜的微笑，但現實中，他永遠記得的隻有那發打斷告白的炮彈，以及信封裡那張被硝煙熏黑的電報紙，上麵用鉛筆寫著："來生再見"，字跡工整得像份標準電文，唯獨感歎號描了又描，力透紙背，像極了沈書儀最後一次發電報時，用儘全力按下的那個終止符。
6月22日的長沙城南，硝煙將正午的陽光過濾成暗紅色，程墨白靠在被炸塌半邊的銀行大樓裡，用刺刀撬開最後一個黃桃罐頭，鋒利的鐵皮立即割破了他的虎口，血滴在罐頭裡也渾不在意。
"團座！"劉誌明拖著傷腿爬進來，殘缺的左手攥著染血的地圖，"鬼子從三個方向壓過來了！"
程墨白舔了舔刀尖上的桃汁，甜膩的味道混著血腥氣："沈書儀那邊呢？"
"還在天心閣發報。"劉誌明啐出一顆斷牙，"那幫丫頭片子真他娘硬氣，屋頂都被炸飛了還在敲電鍵。"
遠處傳來磚石坍塌的轟響，程墨白抓起衝鋒槍，鋼盔下的眼睛布滿血絲："傳令，二營保建明部死守黃興路，三營廖耀華部堵住南門口。"他整了整領口將星，"我帶警衛連去天心閣。"
外邊的街道已變成一片片廢墟，滲透進來的日軍遍地都是，每前進一米都要付出血的代價，程墨白帶著十二名士兵在殘垣間穿行時，一發迫擊炮彈在五米外炸開，彈片擦著他的耳朵飛過，溫熱的血順著脖頸流進衣領。
"團長！左邊！"
三個日軍突然從炸開的裁縫鋪裡衝出來，刺刀明晃晃的讓人眼花，程墨白一個側滾，衝鋒槍噴出一長串火舌，正麵的兩個鬼子應聲倒地，第三個的刺刀已經刺到胸前，眼瞅著就要破胸而入，危急時刻，"砰！"一顆子彈從後方貫穿了那人的太陽穴，程墨白回頭，看見沈書儀趴在二樓窗口，手槍槍口還冒著青煙。
天心閣內部早已炸的不成形狀，沈書儀的電訊組居然還在廢墟中架起電台，四個女兵輪流敲鍵，另外兩個負責更換炸壞的電子管，見到程墨白，沈書儀蒼白的臉上浮出笑意："再給我們...兩小時..."
話音未落，機槍子彈打穿了殘存的窗欞，程墨白撲倒沈書儀的瞬間，一發子彈擦著他鋼盔掠過，在牆上留下深深的彈孔。
"你瘋了？"他對著她耳邊吼，"不是說好中午撤退嗎？"
沈書儀掙紮著爬起來，從發報員手裡接過新的密碼本："剛破譯的...日軍第13師團動向..."她咳出一口血沫，"必須...傳出去..."
程墨白奪過密碼本塞進貼胸口袋，轉身對機槍手吼："老周！把東麵那個火力點端了！"
接下來的九十分鐘如同地獄一般殘酷，程墨白帶著警衛營的殘部死守天心閣第二層的台階，日本人已經認定了這裡就是戰區司令部，活捉薛嶽的巨大榮譽讓日本人全都失去了理智，身穿黃衣服的敵人就跟不要命一樣瘋狂撲過來，而且指揮官嚴格命令不得使用重武器或巨炮轟擊天心閣，必須活捉裡麵的軍官，具備地形優勢的守軍子彈打光就用刺刀，刺刀斷了就掄工兵鏟。
不遠處的劉誌明用繳獲的日軍擲彈筒轟塌了西側的民房，堵住了一股迂回的敵人，暫時爭取了幾分鐘時間，當沈書儀終於向軍委會發出最後一份虛假電文的時候，程墨白的衝鋒槍槍管已經燙得幾乎握不住了。
"沒時間了，快撤！"他拽起沈書儀，"我們從下水道走！"
沈書儀卻掙開他的手："還有最後一步。"她按下起爆器，預先埋設的炸藥將天心閣廢墟炸成火海，，電台被炸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碎零件，徹底掩蓋了電台頻率特征。
下水道在一樓，攻守雙方形勢立刻逆轉，還在阻止日本人衝上來的守軍開始為了下到一層拚命廝殺，一捆捆的集束手榴彈跟不要錢似的丟下去，接連不斷的爆炸將下方日軍炸的血肉模糊，尤其是看見身穿黃尼軍服的程墨白等人時，誤以為他就是將級軍官的日軍更加瘋狂，頂著程墨白打的通紅的槍管死戰不退。
警衛營最後四個戰士渾身捆綁著手榴彈怒吼著衝了出去，給程墨白炸開一條血路，程墨白眼含熱淚沿著通道，踩著遍地碎塊和血水衝到了下水道入口，拉開下水井蓋，將沈書儀推了進去，一顆子彈飛來，報務員小趙應聲倒地，程墨白抓著她也跳了進去，一捆手榴彈從井口飛出，將周邊斷牆炸的坍塌蓋住了井口。
黑暗的下水道裡，程墨白背著昏迷的報務員小趙，沈書儀拽著他的武裝帶指路，汙水沒到胸口，血腥味引來成群的耗子，在下水道的某個岔路口，劉誌明突然舉起殘缺的左手示意停下，前方傳來一陣日語的對話聲。
程墨白輕輕放下傷員，拔出最後一把匕首鑽進汙水之中，當日軍搜索兵經過時，他和劉誌明就像幽靈般從汙水中暴起，戰鬥瞬息結束，沒有槍聲，隻有利刃割開氣管的細微聲響，沈書儀死死捂住小趙的嘴，直到最後一個鬼子癱倒在汙水裡。
當他們從城郊的一個排水口爬出的時候，即將落下的夕陽正將湘江染成一條血色長河，程墨白默默的數了數此刻的人數：七個，還剩下最後七個人，其中包括在劉誌明背上昏迷的報務員小趙，包括左眼皮被彈片劃傷的沈書儀，也包括隻剩兩根手指的劉誌明，一五六團上千號弟兄，眼下就剩這麼幾個活著的，其他人都是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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