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6月23日黎明時分,長沙城內的槍聲已經稀疏的如桶行將熄滅的炭火一般,九十四師指揮部裡,暴躁的邱維達一拳狠狠砸在作戰地圖上,力度之大震翻了參謀手中的墨水瓶,藍黑色的墨水在"一五六團最後防線"位置暈開,像一灘淤血。
"給老子備馬!"邱維達扯開風紀扣嚷著,作戰參謀則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師座!九戰區長官部三道急電,命令我部即刻向衡陽轉進!"
"放屁!"邱維達踹翻電台桌,電子管爆裂的藍光映亮他猙獰的麵容,"程墨白還在天心閣堅守,老子一個團的弟兄都在呀!"他抓起鋼盔,上麵用刺刀刻著的"與城共存亡"五個字。
此時一五五團駐地,陶晉初正用繃帶纏緊衝鋒槍彈匣,這個留德歸來的戰術專家,此刻像頭困獸般在戰壕裡踱步,鋼盔下滲出冷汗將鬢角浸得透濕。"全體上刺刀!"他沙啞的吼聲驚飛了戰壕邊的烏鴉,"一五六團的弟兄們還在等我們。"
話音未落,偵察連長連滾帶爬撲進指揮部:"團座!天心閣...天心閣陣地沒了!"他遞來的望遠鏡上沾著不知道誰的腦漿,高倍望遠鏡鏡筒裡最後的畫麵是:日軍一麵太陽旗插上閣樓廢墟,旗杆下堆著數百具血肉模糊糾纏在一起的屍體。
陶晉初的拳頭狠狠砸向土牆,指關節擦出血痕。他突然想起三個月前的軍事會議上,程墨白指著沙盤說的那句:"長沙若失,此處就是我等埋骨之地。"當時所有人都笑他悲觀,唯有邱維達默默往沙盤插了麵小紅旗。
"收容傷員...撤退。"陶晉初摘下鋼盔,露出額角新添的傷疤,那是昨夜為接應一五六團突圍被彈片劃的,他摸出懷裡的《孫子兵法》,扉頁上程墨白題的"與子同袍"四字,正被滲入的鮮血染成暗紅。
五裡外的轉進途中,邱維達突然勒住戰馬,"師座!"通訊兵追上遞來一紙電文,"長官部急令,衡陽..."
邱維達撕碎電文,紙屑混著淚水砸在江麵,對岸,最後一處國軍火力點終於沉寂,朝陽將廢墟照得如同燃燒的紙錢,他忽然拔出配槍,對天連開三槍,這是他們九十四師團級以上軍官的約定:若有一人先走,生者鳴槍送行。
槍聲驚起江畔的烏鴉,黑壓壓的鳥群掠過天際,陶晉初在行軍隊伍中聽見槍響,不用回頭也知道,邱維達此刻定是麵向長沙,任由淚水衝刷臉上的硝煙。
當日下午,九戰區戰報記錄:"九十四師違令滯留長沙外圍半日,致轉進救援衡陽延誤,師長邱維達記大過,一五五團長陶晉初降級留用。"
黑暗像潮水一般湧來,又迅疾退去。
程墨白在一片混沌中起起伏伏,耳邊是遙遠的炮火聲和喊殺聲,鼻尖卻縈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皂角香,他掙紮著想要睜開眼,眼皮卻重若千鈞,又仿佛被血痂黏住,左胸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鈍刀在肺葉上反複刮擦。
煤油燈將程墨白慘白的臉照得忽明忽暗,他左胸的繃帶滲著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葉摩擦的嘶鳴。昏迷中,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抽搐,仿佛還在扣動狙擊槍的扳機。
"書儀...書儀!"
這聲嘶吼驚醒了守夜的護士。
"墨白。"
熟悉的聲音像一束光刺破黑暗,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遠處夕陽將雲霞染成橘紅色,沈書儀就站在他麵前,留著初見時的齊耳短發被微風吹得輕輕晃動,嘴角噙著那抹他再熟悉不過的淺笑,她還穿著初見時那套筆挺的軍裝,領口的通訊兵徽章閃閃發亮。
"書儀?"他伸手去抓,卻隻抓住一把帶著硝煙味的風,"真的是你..."
"疼不疼?"沈書儀虛點著他胸前的傷,指尖在空氣中劃出漣漪,"你總是這樣,受傷了也不說。"
程墨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夢境裡的夕陽染上了血色:"對不起...我該早點回答你的問題..."
"傻瓜。"沈書儀笑了,眼角的細紋在光暈中格外溫柔,"那天在閣樓上,我聽見你的心跳了。"她指了指他左胸口袋,那裡裝著林雪的家書,"比打機關槍還響。"
"書儀?"他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卻發現自己掌心穿過了一片虛影,指間隻留下幾縷帶著皂角香的風。
"你應該回去了。"她輕聲說,指尖虛點在他胸前染血的繃帶上,金黃色的陽光穿透了她的身體,在地上投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影子,"他們還在等你。"
程墨白喉嚨發緊,那裡像是堵著一團浸了血的棉花:"跟我一起走。"他伸手去碰她腿上的那道傷疤,那是從武漢返回重慶途中留下的,他曾經親手為她包紮過,可此時指尖隻能觸到一片冰涼刺骨的空氣。
沈書儀搖搖頭,鬢角的碎發在夕陽下泛著一種聖潔的金色光暈,她忽然踮起腳,虛虛地在他耳邊說了句話,沒有聲音,但他分明感覺到溫熱的吐息拂過耳廓,是那天在電訊帳篷裡,她哼過的半句《何日君再來》。她的唇形在說:"替我看看旗幟插在富士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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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綠色的山坡突然開始崩塌起來,程墨白踉蹌著伸手,卻看見她的身影如沙粒般被風吹散,自己的身影飛速後退,最後一刻,隻見她將軍帽輕輕按在胸口位置,帽簷上的通訊兵徽章閃過一道微光,背麵"與君同袍"四個小字清晰可見。
"程團長!"
現實的聲音撕裂幻境,程墨白猛地睜開眼,劇痛瞬間席卷全身,野戰醫院的白熾燈刺得他流淚,消毒水的氣味嗆入鼻腔,劉誌明布滿血絲的臉龐在視線裡來回晃動,獨眼裡滾下混著血汙的淚:"您終於醒了......老周他們...他們都..."
窗外暮色沉沉,遠處隱約傳來部隊集結的號聲,程墨白怔怔望著天花板上的一處黴斑,左手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掌心的硬物,是那枚刻著"平安"的子彈殼,殼底新添了道裂痕,像是被人用力攥碎過,殼內殘留著幾根燒焦的發絲,那是劉誌明從爆炸現場帶回的唯一遺物。
"藥。"他忽然開口,聲音像是從墳墓裡刨出來的。
護士遞來的托盤裡,除了注射器還有個小鐵盒,程墨白顫抖著打開,裡麵是最後那顆薄荷糖,糖紙上的笑臉被血染紅了一半,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噴在雪白的被單上,像極了那日湘江畔的殘陽。
"團座..."劉誌明遞來染血的軍帽,帽徽已經不翼而飛。
程墨白緩緩閉眼,睫毛在慘白的臉上投下兩道陰影,病床下的陰影裡,半截燒焦的發辮靜靜躺在軍靴旁,旁邊是那本被血浸透的密碼本,最後一頁寫著:"一起來,一起回家"。字跡娟秀,力透紙背。
"現在幾點?"程墨白突然抓住劉誌明的手腕。
"卯時三刻..."劉誌明的獨眼突然瞪大,"團座你...?"
程墨白望向帳篷外泛白的天色,喉間湧上鐵鏽味的哽咽,卯時三刻,正是沈書儀每天準時調試電台的時間。
遠處,新的集結號劃破夜空,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會在電波那頭,為他敲打摩爾斯電碼版的《何日君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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