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白沒接話,目光越過他的身影,看向窗外,幾個士兵正抬著一具棺材往烈士陵園走去,白布下露出一截僵硬的手。
“老陶。”他輕聲說,“比起躺在那兒的兄弟們,我能站著領這份戰報,已經是賺了。”
一五六團團副劉誌明被提拔為副團長,授勳儀式上,他眼眶發紅,幾次看向程墨白,欲言又止。
會後,劉誌明追上來,聲音發緊:
“團座,這勳章該是您的……”
程墨白搖頭,從兜裡摸出半包皺巴巴的“哈德門牌”,遞給他一根:
“好好乾,彆學我。”
美國進口打火機將煙點燃,兩人沉默地抽著,遠處,軍樂隊還在奏樂,授勳軍官們的笑聲隨風飄來。
劉誌明突然狠狠踩滅煙頭:
“團座,弟兄們不服!”
程墨白吐出一口煙,笑了:
“不服什麼?不服我還活著?”
他拍了拍劉誌明的肩,轉身走向團部,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刺刀。
當夜,程墨白獨自去了陵園。
月光如水,新砌的墓碑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參差的影子,像一隊永遠定格在衝鋒姿態的士兵,程墨白的軍靴碾過一片未掃淨的紙錢灰燼,停在了第三排第七座墳塋前。
墓碑上的水泥還沒乾透,"陳小刀"三個字的刻痕裡嵌著幾粒湘西特有的紅砂石,他單膝跪地,用袖口反複擦拭碑麵,呢料軍裝磨著粗糲的石麵,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小刀..."他喉結滾動了幾下,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打開是半塊發黴的壓縮餅乾,上麵還留著清晰的牙印。"你偷藏的豬油罐頭..."他的拇指撫過餅乾上乾涸的油漬,"炊事班老李到底沒舍得扔。"
“小刀。”他低聲說,“今天軍部說,我功過相抵,啥也沒有。”
鬆濤聲忽遠忽近,有隻螢火蟲落在碑頂"一五六團"的番號上,程墨白突然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在月光下格外深刻:"記得你說要拿勳章回老家娶媳婦?"他摸出枚變形的子彈殼,輕輕擺在碑前,"今兒軍部那幫老爺們倒是給了說法..."
酒瓶木塞拔出時發出"啵"的輕響,劣質燒酒的辛辣氣味混著夜霧彌漫開來,他仰頭灌了一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帶血的唾沫星子濺在墓碑基座,很快被紅砂石吸得乾乾淨淨。
"咳咳...你他娘...咳咳...倒是喝啊..."他抹著嘴把酒液倒在墳頭,琥珀色的液體順著"1945.4.18"的刻痕蜿蜒而下,在"山門鎮"三個字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遠處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程墨白頭也不回地拋過去半包皺巴巴的哈德門:"老曹,耳朵不想要了?"
電台兵訕笑著從鬆樹後鑽出來,缺了半邊的耳朵在月光下泛著青白:"團座,師部急電..."他瞥見墓碑前的子彈殼,突然哽住,那是陳小刀馬克沁機槍裡卡啞的最後一發子彈。
程墨白把剩下的酒塞給老曹:"念。"
"明晨六時全師開拔,目標..."老曹的聲音突然發顫,"邵陽。"
酒瓶砸在青石板上的脆響驚飛了滿山夜鳥,程墨白站起身,抖落軍褲上的草屑,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蓋住了旁邊幾座無名墳塋。
"告訴邱師長..."他彎腰拾起那枚彈殼按進掌心,金屬邊緣割破皮膚也渾然不覺,"一五六團準時到。"
老曹突然拽住他衣袖:"團座!這批補充兵全是學生娃,連槍栓都..."
"教。"程墨白掰開他手指,把染血的彈殼拍在他掌心,"就像教小刀那樣教。"他轉身走向山下,哼起半闕荒腔走板的《定軍山》,沙啞的嗓音驚醒了林間的夜梟。
軍營方向傳來零星的咳嗽聲,那是剛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在疼醒,程墨白的背影漸漸融進月色裡,隻剩腰間那把中正劍的穗子還在隨風擺動,像團不肯熄滅的餘火。
活著,就好。
作戰指揮部屋頂的吊扇發出垂死般的呻吟聲音,扇葉上凝結的露水混著湘西特有的紅土,一滴滴砸在沙盤上,邱維達的指揮棒重重戳向邵陽城模型,鬆木城牆"哢"地裂開一道縫隙,露出裡麵填充的火藥,這是工兵連特製的爆破演示模型。
"空軍必須在卯時三刻準時投彈!"邱維達扯開領口,銅紐扣"啪"地崩飛,在電文箱上撞出個凹痕,"程墨白,你的一五六團主攻東門,陶瘸子......"指揮棒突然折斷,尖銳的木茬在他虎口劃出道血痕,血珠滴在代表日軍的藍色小旗上。
角落裡,程墨白正神經質的用中正劍削著鉛筆,劍刃每劃過一次,中正劍柄上"張振國"的刻痕就在煤油燈下閃爍一次,他突然停手,劍尖挑起片飄落的紅土,那顏色像極了山門鎮陣亡將士凝結的血痂。
“一個上午拿下東門有沒有問題?”邱師長誌得意滿的問著,“小鬼子已經窮途末路了,早就成了叫花子,如今老子有美國人的飛機大炮,有坦克裝甲車,還有一萬多言聽計從的弟兄,小小的邵陽城不在話下,一切都在掌控之下,老子這次就拿這三千顆小鬼子的人頭祭旗,邵陽可以改名祭旗城了。”
陶團長和幾個參謀自然對邱師長一頓吹捧誇耀,攻城計劃天才至極,這次各路大軍把日本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各種火力狂轟濫炸,不用步兵衝鋒,日本人就會先死一半,以前都是日本人狂轟濫炸中國軍隊,現在終於可以倒過來了。
"報告!"機要秘書撞開門,腋下電報文件夾滲出可疑的深色水漬,邱維達誌得意滿的一把扯過文件夾封條,封條上"絕密"兩個朱砂大字被他手上的血染得模糊。
電文展開的刹那,指揮部陷入一片死寂,程墨白看見師長脖子上青筋暴起,像幾條扭曲的蚯蚓在爬動。
"什麼?網開一麵?放日軍撤離?"邱維達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碎玻璃,他抓起沙盤上的邵陽城牆模型,橡膠城磚在掌心變形,"老子的兵在雪峰山死了八千!就換來個這個操蛋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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