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厚重的木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門外淅瀝的雨聲和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前廳裡,那股混合著陳舊木頭、廉價檀香、以及一絲難以驅散的鐵鏽與腐敗的味道,重新包裹了陳三錢。
他背上的傷口在趙四海特製的辛辣藥膏作用下,傳來一陣陣火辣中透著清涼的刺痛,時刻提醒著他昨夜碼頭的凶險和後院的搏殺。
老乞丐佝僂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濕漉漉的街角,揣著那三枚亮晶晶的下品靈石。
櫃台光滑的烏木台麵上,靜靜躺著一把鏽跡斑斑、幾乎看不出原貌的破舊匕首,刃口鈍得連豆腐都切不開。
旁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邊緣磨損泛黃的硬殼賬簿——四海典當行的流水總賬。
陳三錢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深處因透支壽元而泛起的空虛感和經脈的隱痛,挪到櫃台後的高腳凳上坐下。
他熟稔地拿起一杆細長的狼毫筆,在硯台裡舔飽了墨。墨是劣質的鬆煙墨,帶著一股刺鼻的煙熏味。
他翻開賬簿最新一頁,提筆懸腕。墨汁在筆尖凝聚,欲滴未滴。
落筆。
墨跡在粗糙的賬頁上暈開清晰的楷體小字:
「癸亥年七月初九,收:生鏽匕首一把。成色:劣。死當。折價:下品靈石叁枚。經手:三錢。」
寫完最後一筆,他輕輕吹了吹未乾的墨跡。目光掃過那把破匕首,又落在賬目上那刺眼的「叁枚」字樣。這買賣,明眼人一看就是血虧。
三枚靈石,夠買三斤上好的靈穀,或者請低階符師畫兩張最基礎的引火符了。換這麼個廢鐵疙瘩?
「心疼了?」一個平淡無奇的聲音在櫃台對麵響起。
陳三錢猛地抬頭。掌櫃趙四海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站在了櫃台前,手裡依舊捧著那個油亮的紫砂壺。
他臉上帶著慣常的市儈笑容,渾濁的眼睛卻沒什麼溫度,正看著賬簿上那行剛寫下的字。
「掌櫃的。」陳三錢放下筆,臉上習慣性地堆起恭敬的笑,「這老貨每周都來,風雨無阻,就典當這把破刀。按規矩,死當,給三枚。就是…」他頓了頓,斟酌著詞句,「就是這賬麵上,實在是不好看。咱們典當行,講的是低收高出,這買賣…」
「虧了?」趙四海慢悠悠地嘬了一口茶,眼皮都沒抬,「賬麵上的虧,未必是真虧。」
他放下茶壺,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櫃台上那把鏽跡斑斑的匕首,又點了點賬簿上「叁枚」的字樣。
「小子,」趙四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像把鈍刀子慢慢刮著骨頭,「在咱們這行當混飯吃,第一條規矩,就是算明白‘活賬’和‘死賬’。」
他踱到櫃台側麵,示意陳三錢跟他到後頭。
陳三錢忍著背後的不適,跟著趙四海穿過一道掛著油膩布簾的小門,進入當鋪真正的核心區域——賬房。
賬房不大,光線昏暗。牆壁被頂天立地的巨大木架占滿,架子上密密麻麻堆滿了各種材質、大小不一的盒子、卷宗和賬簿,空氣裡彌漫著陳年紙張和墨汁的混合氣味。
一張巨大的、同樣被磨得油亮的烏木長桌占據中央,桌麵上攤開著幾本攤開的流水細賬,上麵蠅頭小楷記錄著各種物品的進出、折價、當期。
角落裡,那具用油布蓋著的焦黑屍體,像一個不祥的陰影,散發著若有似無的焦糊味。
趙四海走到長桌前,隨手拿起一本翻開的細賬,指著一行記錄:「看這個。‘丁醜年臘月廿三,收:青鋒劍(斷),當價:十靈石。當期:三月。死當。’」
他又翻了幾頁,指著另一處:「再看。‘丙寅年三月初七,收:纏絲金鐲一對(凡品),當價:五靈石。當期:半年。活當贖回,收利:半靈石。’」
「活人的東西,」趙四海的聲音在昏暗的賬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算計,「有主兒,有價碼,有牽掛。收進來,你要壓價,怕他贖不起砸手裡;放出去,你要防著彆人惦記,怕收不回本。一進一出,操心費力,賺的是明麵上的辛苦錢,是‘活賬’。」
他放下賬本,踱到牆角,用腳尖輕輕踢了踢油布蓋著的焦屍,發出沉悶的聲響。
「可死人呢?」趙四海轉過頭,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光,「死人身上扒拉下來的東西,無主!無債!無牽掛!」
他猛地掀開油布一角,露出焦屍身上那件被燒得殘破不堪、沾滿泥汙的深褐色布條,像是某種法衣的殘片。
他枯瘦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撚起那破爛布條的一角。
「你看這玩意兒,」趙四海的聲音帶著一絲近乎殘酷的嘲弄,「在七大派眼裡,是廢料,是垃圾,是見不得光的實驗失敗品,巴不得扔得越遠越好,還得花錢雇人處理。」
「在血手李三那種劫修眼裡,」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可能藏著寶貝的‘劍種’容器,是值得殺人越貨的目標。」
他鬆開手,任由那破布條垂落回焦屍身上,目光轉向陳三錢,帶著一種審視和引導:「但在我們當鋪眼裡呢?」
趙四海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
「是‘死賬’!」
「是無本萬利的‘血饅頭’!」
「隻要膽子夠肥,心思夠活,肯彎下腰去死人堆裡刨食兒,敢把那些活人不敢碰、不願碰、或者碰了就死的‘秘密’翻出來…」
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烏木長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桌麵上的賬本都跳了一下。
「這修仙界底層,就餓不死你陳三錢!」
陳三錢的心臟像是被這聲脆響狠狠攥了一下,瞳孔驟然收縮。
趙四海的話,如同醍醐灌頂,又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捅開了他心中某個一直模糊不清的鎖扣!
昨夜碼頭上的焦屍,鞋底那要命的碎片,血手李三瘋狂的追殺,還有那柄失控的廢劍…所有的凶險和詭異,在趙四海這赤裸裸的“死人經濟學”麵前,似乎都鍍上了一層截然不同的、閃爍著靈石光芒的色彩!
恐懼在消退,一種混雜著貪婪、算計和豁然開朗的興奮感,如同毒藤般迅速滋生!
「七大派…丟掉的廢品…」陳三錢喃喃自語,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牆角那具焦屍,以及屍體上那破爛的布條,「翻新…轉手…賣給那些…求寶心切又沒門路的…散修?」他眼中漸漸亮起一種近乎狂熱的精光。
「孺子可教!」趙四海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重新浮現那副市儈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個冷酷剖析世情的老者隻是幻覺。
他踱回櫃台方向。
「路子給你點明了。具體怎麼運作,怎麼避開七大派的耳目,怎麼把‘廢品’包裝成‘古寶’,怎麼定價,怎麼找下家…」他回頭瞥了陳三錢一眼,「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賺了,鋪子裡抽七成。虧了,或者惹上你兜不住的麻煩…」
趙四海的聲音平淡無波:「後果自負。」
陳三錢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蕩,用力點頭:「明白!掌櫃的!」
他坐回櫃台後的高腳凳,重新拿起那杆狼毫筆。這一次,他攤開的不是總賬,而是一本新的、專門用於記錄“特殊貨物”的線裝簿子。
他提筆,在扉頁上鄭重寫下四個字:古遺拾荒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