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韋自答應了女兒去吃早茶的要求,昨晚便早早往車行打電話訂了車。待父女二人洗漱完畢,他給方明薇換了一身粉色天鵝絨裁成的小洋裙——薑媽心思細,每件衣服收起來時都專門在腋下的位置掛了丁香花末子填的軟緞荷包,待到拿出來穿時便染上一股淡淡的香氣,襯得方明薇更加像個西洋畫裡走出來的小娃。任誰看來,方小姐都是個十足的小淑女了。女兒和妹妹們,總歸有幾分像。方孟韋其實已不大記得小妹和木蘭小時候的樣子,但抱著明薇上車時,仍是恍惚了一下。
車並未直接開到中環威靈頓街,而是拐了個彎,先去了花旗銀行。方明薇看著花旗銀行闊氣的大門,嘴巴一扁,幾乎便要哭出聲來,講好要去蓮香樓吃早茶!做父親的人卻並不吃這一套,揉了揉她頭頂,語氣很是平淡,“吃完飯要去看崔嬸。”
方明薇立刻便不鬨了,方家平日裡是不太與鄰居來往,方小姐也並沒有什麼要好玩伴,隻有同自北平而來的崔家小哥哥小姐姐與她關係最好,但崔伯母一家並未有男主人在,方孟韋一個單身男人自當避嫌,雖然是同鄉又是故交,方小姐也並不能常去崔家做客。
這其中許多關竅,她這樣小的孩子,自然不懂得。北平城過去的陰影雖不曾落在她身上,但也並未遠離。葉碧玉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方家不該也決不能令這陰影再次影響這一家孤兒寡母。方孟韋平日裡離崔家越遠,對崔家反而越安全。
馬漢山留給崔家的十幾根金條,一早被方孟韋兌了現替崔嬸安家。餘下的,都在花旗銀行中掛了葉碧玉的戶頭。本來這裡無方孟韋什麼事,但崔嬸平日裡省慣了,少不得須他留神,置辦些吃玩給那一雙兒女。
這樣在銀行裡一來一往,等到了蓮香樓,已經是座無虛席。方明薇抱著方孟韋的脖子,小嘴巴一噘一噘地,很是不開心的模樣。眼看著要哄不住,方孟韋額上都要生出幾滴冷汗,可也巧了,二樓上有人探出半個身子,衝著他父女兩人招手,“孟韋兄,小小姐!”
方孟韋會認識周耀卓,也不知是福是禍。周耀卓是他港大同窗,學業上並無瓜葛,卻因他身份不同而格外起意。今日邀他去體育館打球,明日又有茶會賞花,後日銅鑼灣辦了馬會,肯定要約方孟韋同他一起去欣賞他那匹He
essy在賽場上的英姿。入學時方明薇剛剛出生,方孟韋自顧不暇,屢屢好言語地將他拒個乾淨;但他明日便再來,花式翻新,也不記事——總之,定是要交這個朋友。一來二去,倒也有了交情。方孟韋後來倒是有些感謝周耀卓,平常有這麼個折騰人,好像就也不會那樣頻繁地想起孫朝忠了。
周公子見了他倆,興衝衝地揚手叫停點心仔的小推車,一股腦點下許多奶黃包蜂巢糕之類堆在方明薇眼前,又取了其中一個格外飽滿奶香四溢的奶黃包,逗著方明薇叫他叔叔。方小姐年紀雖小不減風骨,隻當聽不見,抱著方孟韋點給她的一碗魚片粥自己喝得香甜。周公子見狀隻好摸摸鼻子,剛要把手裡的奶黃包放到她盤子裡,馬上就被方孟韋喝住,“你手拿過的東西,彆給我女兒吃。”
說完方孟韋取了熱騰騰的濕毛巾擦乾淨手,才拿起一塊水晶奶黃包放到方明薇手裡。方明薇拿著父親給他的點心,對著周耀卓直笑,“周伯伯,我吃不了的可以打包嗎?我想拿給平陽姐姐和伯禽哥哥吃!”周耀卓便連連點頭,聽她要拿了給人,又張羅著要點心仔繼續給上菜。
周耀卓一邊囑咐點心仔給方明薇打包點心,一邊扭頭對著方孟韋賠笑,“孟韋兄,也是趕巧了今天在這裡碰到你……實不相瞞,我正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方孟韋隻盯著手裡的碧螺春,沒有搭腔,隻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們商院的胡詩芳小姐,自從上次在網球場見過你之後,一直央我將你介紹給她,你看……”周公子乾笑兩聲,看著方孟韋板起來的臉,自覺有些說不下去了,“唉,你看,你一個人帶著明薇,總歸是辛苦。薑媽再能乾,也到底不是親媽……”
“喲,這不是周大少嘛!”斜刺裡逸出一個嬌滴滴的聲音,一時間香風四溢,就有雙戴滿了珍珠翡翠的玉手來挽周耀卓的胳膊,“這可真是白日裡不說人,說人人必到,剛剛我跟趙太還在講,上周日你那匹He
essy,在銅鑼灣,可是把其他馬都甩到了身後哪!”周耀卓少不得起身應酬走桌邊的兩名夫人,耐著性子聽她們絮絮講著上周在尖沙咀假日酒店一場婚禮——香港闊太們似乎都是這樣,在她們想要結交討好的人麵前,總是有一種的健談本領,或者活靈活現地譏諷某一位朋友,又或者妙趣橫生地討論某一場茶會,周耀卓雖然從小見得多了,每每也不由自主打心中佩服。
待到兩位夫人說得儘興了,又約定這個周末周耀卓一定要參加她們舉辦的聯誼舞會,才心滿意足地相攜走開,周耀卓看著她們婀娜身姿款款地離開,才重新坐下來,不死心地繼續開口,“嫂夫人去得早,你總要為明薇考慮,以後她長大了,也要有人帶她出門應酬不是?再說我辦事,兩個字,放心。”周耀卓這個人,隻要說得興起,就記不得看彆人臉色,自顧自眉飛色舞,“你也聽見了,我剛答應了趙太和聞太,這周末參加她們的聯誼舞會,到時候我約上胡小姐,你隻要遠遠打一眼……”
他剩下的話都被自己硬生生憋回了嗓子裡,方孟韋手上本來正拿著茶樓提供的餐刀給女兒削水果,周耀卓壓根看不清他是怎麼動作的——那小銀刀在方孟韋手上轉出兩個流暢的弧線,下一秒刀柄已經握在了掌心,刀尖被穩穩指向周耀卓的眉心。他眼珠子轉了兩圈,看方孟韋揚起下巴斜睨著他,眼神裡已經是滿滿的譏誚。
方孟韋聲音一貫低沉,現在又格外多了幾分涼薄,“我手裡如果是槍,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周耀卓隻好抬起手做投降狀,“好好好,方兄,孟韋兄,你饒我這遭,我以後若是再在方小姐麵前提這些事,隻管叫我不得好死。”
方孟韋到底嫌他不著調,又不搭腔了,隻叫方明薇好好吃飯,吃完飯好去崔嬸家的。周耀卓在旁邊細心看過去,剛才鬨了這麼一出,方明薇一個兩歲的小孩子,隻當作沒看見,不但沒有一點受到驚嚇的模樣,臉上那副淡薄的表情更是連一絲裂紋也無——也不知道是平日在家見慣她爹發脾氣,還是壓根不覺得這種危險有什麼可怕的。
日後再想起這天,周耀卓便覺得自己當時出門真是應該看一眼黃曆,上麵一定寫著四個字:諸事不利——
在他仔細觀察方明薇時,背後響起一把切金斷玉般的嗓音:“方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