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熟悉_北平無戰事之方孟敖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三十二章:熟悉(1 / 2)

徐鐵英突然感到,身邊這位自覺熟悉的王站長,他其實從不了解。千年老狐狸自然能嗅到點若有若無的味道,又弄不明白,便意味深長地盯著王蒲忱,想從這張看熟的臉後邊擠出些秘密來。王蒲忱這次來真的了,發黴卷煙刺圌激了他孱弱的肺,剛把車開出胡同就咳得收不住,勉強開出大街,不得不倉皇踩下刹車換上徐鐵英,自己用手絹捂著嘴咳成一團。徐鐵英把油門踩到底,還能騰出一隻手拍著王蒲忱後背給他順氣,帶著車隊在城門關閉最後一分鐘出了北平城。王蒲忱抖著手摸出特製長杆火柴,點燃又熄滅,硫磺氣味彌散在車裡,終於平靜下來。

徐鐵英關切地說,好些沒有?你是黨國乾城,更該保重身體。方才我摸著你這背上,怎麼比紙都薄了?

為了驗證,他得寸進尺摸了摸王蒲忱並不存在的肚腩。

王蒲忱果然還是那個好脾氣的王蒲忱,警圌察局前的鋒芒好似是場幻覺,半躺在車座上,窸窸窣窣,居然又摸出一支煙點上,說,有中央黨部陪同,我這不算通共吧?

啊。徐鐵英真假難辨地說,王站長麵對中圌共利誘,節操凜然,為黨國為軍統保留尊嚴,我在旁邊感同身受,甚為折服。回到南京我會向中央黨部報告,為王站長申請嘉獎。

王蒲忱很快吸完這支煙,將煙蒂扔出窗外,說,待會兒到了西山,委屈徐局長,對人隻說是我在警備司令部的故交。

軍統在北平有總站,還有兩個分站,對外圌掛著民政局統計調查科之類的牌子。西山監獄是軍統遠離北平的單獨堡壘,王蒲忱不留在城裡大晚上跑到這裡,徐鐵英也是搞特務出身,心知肚明,並不多問。迎接他們的人裡多了一張新麵孔,狐疑地在徐鐵英孫朝忠臉上掃來掃去,很有幾分不客氣地盯著行動組組長,那意思竟是要求證王蒲忱所言是否屬實。

徐鐵英這才知道,在他急著上下打點、安排直飛台灣的一個月裡,保密局北平站站長已經換了人,王蒲忱如今隻剩個少將督察員的虛銜。馬漢山死了,保密局北平站這鬼傳統倒留了下來,此刻所有人隻看著老站長王蒲忱,對他背後這兩個來慣的中統視若不見,一臉空白。王蒲忱在新任站長肩膀上拍了拍,徑直吩咐,客人就住在我房間裡,加兩個地鋪。

徐鐵英堵在門口往裡張望一番,站長休息室依然是前番來時模樣,一床一桌幾個文件櫃,乾淨到清冷。他把公文包重重擲在辦公桌上,拉著臉說,王站長,你讓我跟親手送上南京特種軍事法庭的人住在一起?王蒲忱又點燃一根煙,說,嗯。徐鐵英提高聲音說,犯罪嫌疑人應該有專屬去處!王蒲忱毫不在意地說,不是還沒上麼?徐鐵英指著他插在口袋裡的案卷,提醒他注意那顆象征黨紀國法的青圌天圌白圌日狗牙徽章。王蒲忱終於從煙霧裡抬起頭,燈光將他清瘦的臉映照成一片空白,黑不見底的眼睛不見一絲反光,毫無感情地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隻覺得衣領突然勒緊,不由自主讓開門口,悻悻拿起公文包坐在王蒲忱床上。總務處處長親自拿來兩床被褥,迅速在地上整理出兩個地鋪。王蒲忱對孫朝忠說,徐局長是你的上司,睡床,我睡靠門的地鋪。徐鐵英立即反對,笑容真誠地說,那怎麼行?莫說客隨主便,蒲忱你身體不好,受了寒氣怎麼得了?王蒲忱親手拉嚴窗簾,叮囑說,槍上膛,放在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與你們無乾,最好不要出門。孫朝忠立即將手放在槍上,徐鐵英下意識抱緊手裡的公文包,壓低聲音問,到這地步了?

王蒲忱整夜都沒有回站長休息室。

身邊睡著個仇人,窗外不時有悶雷般炮聲滾過,腳步聲、奇異的低語聲,間雜著慘叫、槍聲和不知道什麼來源的聲響交錯碾壓,徐鐵英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黨國已開始全麵崩塌。黎明前最黑暗時分,王蒲忱悄然打開門,站在門口麵無表情看向孫朝忠。孫朝忠明顯也沒有睡著,猶豫了片刻,起身跟在王蒲忱身後,消失在黑暗中。

兩個鐵血救國會,不,前鐵血救國會成員這般默契神秘,徐鐵英不由自主打起寒戰,將上膛的手圌槍抓在手裡,緊張盤算起來:孫朝忠會雙手圌槍法,格鬥術能以一擋三。王蒲忱,媽圌的,根本沒在他身上摸圌到槍,可他毫不懷疑在殺人時,王蒲忱能如同那次在陳繼承麵前瞬間變出把槍來。徐鐵英自嘲地笑了,索性攤開手腳躺下睡覺。王蒲忱的床鋪意外很潔淨,除了浸染著煙草味道,連一點汙漬折痕都沒有。徐鐵英小心翼翼把被頭折在下巴下,憂心忡忡地想,軍統審核嚴格,不會任命個肺癆當省站站長吧?

天亮後,王蒲忱帶了兩個饅頭、兩碗熱粥回來,陪著徐鐵英吃了頓簡單無比的早餐。徐鐵英難以置信地看看手裡的饅頭,試探著問,蒲忱,孫朝忠去哪裡了?王蒲忱速度很快地吃著早餐,吩咐勤務說,所有上報南京的文件票據晚上一起拿過來,我集中簽。——南京法庭可能要南遷,他等不及,自己設法先去了。他終於看到徐鐵英吃藥似的捏著饅頭,扭頭對勤務說,還有罐頭和煉乳沒有?

徐鐵英要是信他就出鬼了。

王蒲忱白天更忙得不見蹤影。徐鐵英獨自無聊,下樓去透透氣,看了不到十分鐘就鑽回了站長休息室,再不願出門。他莫名想起抗戰圍城那一年,不,那不同,那時候他的血都是熱的,如今是黨國末世,時局和他都已千瘡百孔無力浮沉,眼前這間靜謐的站長休息室,是這末世劫波中能容納自己的一條船,王蒲忱就是能帶他度過劫難的擺渡人。

北平站的暖氣早就停了,太陽都被凍得半死不活,寒氣能將人釘在地板上。王蒲忱百忙中給徐鐵英弄來一個老式銅鑄煤球爐子取暖,徐鐵英一邊烤著火,一邊研究如何用煉乳烤饅頭,烤得奶香四溢,焦酥金黃,裝在鐵罐頭盒子裡給王蒲忱當夜宵。王蒲忱再回來時,看到徐鐵英帶著馬漢山留下來的那副玳瑁老花鏡,一邊翻著饅頭片,一邊認真地叮囑他,蒲忱兄,你要多吃點啊。愛甜的還是鹹的?還有沙丁魚罐頭,我來烤!

比徐鐵英小十來歲的蒲忱兄眼睛一彎,沒有拆穿他。

徐鐵英在烤饅頭的間隙,發現了王蒲忱整理好堆疊在櫃子裡的書籍,準確說,是加蓋了保密局限製閱讀印章的禁圌書。他驚訝於王蒲忱對共圌匪各類文章研讀的數量和精細度,那些密密麻麻眉批、夾批蘊含的理論水平,就是放在中央黨部也完全可以給陳部圌長起草講話了。這個從不拽詞兒的王蒲忱,背後竟是如此人才!徐鐵英心中突然彌漫起了不安,作為中央黨部的一把利刃,他成功戳進鐵血救國會的軟肋,逼走梁經倫,斬落孫朝忠,斷送曾可達,挾持王蒲忱,可是,鐵血救國會和它背後的小蔣先生,真的會永遠沉寂嗎?

他無意識翻到最後一頁,空白處王蒲忱用鉛筆行書寫了幾行字:

漫天皆白

雪裡行軍情更迫

頭上高山

風卷紅旗過大關

中夜嗽疾,有感於心,錄毛潤之先生詞半闕。某年某月,蒲忱於北平。

徐鐵英聽到自己那顆老心臟砰砰亂撞如初戀,差點大笑出聲來,小心翼翼地避開保密局印章撕下這半頁紙,放進公文包裝著唐寅美人圖的牛皮紙袋裡,想想又拿出來,抖著手貼身藏在襯衣內袋裡。他自己激動得吃光了所有饅頭片,親昵地想,蒲忱啊蒲忱,真是沒看出來,你怎麼還有謝木蘭一樣的腦病呐!

王蒲忱幾乎沒有睡眠,不到三圌點不會回來,時不時還有人輕叩門扇,嘶嘶向他彙報公務,有的時候他很快會回來,有的時候一去便不回來,徐鐵英概不過問,隻管體貼地研究烤製沙丁魚饅頭片。第三天夜裡,徐鐵英朦朧間被一聲脆響驚醒,翻身而起,隻見王蒲忱坐在台燈前,目光呆滯看著手中鋼筆掉落在地板上。深重寒氣即將凍滅所有活氣,徐鐵英跳下床,摸圌摸圌他凍得僵硬的四肢,抄起臉盆飛速衝下小樓,挖了一盆雪回來,一把把抓起來給王蒲忱擦手擦腳。槍聲突兀炸響在西山之間,夜鳥驚飛悲鳴,王蒲忱深不見底的眼睛裡終於回暖一絲光芒。

徐鐵英摸圌摸圌他單薄的大衣,用被子厚厚將他裹起來,忍不住罵,王蒲忱,你可真有共圌產黨做派,還是模範黨員呢!王蒲忱由他搓圌著僵硬的手,低聲說,勞您駕,給模範黨員點支煙。徐鐵英抖著手點了兩次才點燃,塞進他嘴裡,又慈眉善目地勸說他,蒲忱,你,我,黨國,來日方長呢!

王蒲忱一口氣將煙抽掉半根,這才活過來。徐鐵英怕他會咳死,奪過來扔到空罐頭盒裡。

馬漢山當接收大員時候,軍統北平站為圈地跟中統火並,死傷十餘人,軍統理虧,這才讓出警圌察局長和警備司令部的職位給中統。

我知道。

那批人其實一個也沒調離,疏散到各區縣做基層工作,如今都在西山。新來這位站長,跟你們中統也有奪功之仇,不讓你出去,是怕有人借機打你黑槍。

徐鐵英神色一凜。

共圌軍有協議不能動西山,遊擊隊和江湖幫派就不一定了,西山監獄裡有不少各方麵想要的人。王蒲忱眼睛下一片青黑,試著慢慢活動雙手說,我必須把事情安排妥當,再等兩天,我們就動身撤離。

王蒲忱坐起來整理衣服,準備下床,徐鐵英趕緊抄起自己厚厚的貂絨大衣給他披上。王蒲忱說聲謝謝,徐鐵英自嘲地說,我從來沒乾過伺候人的活兒。何必呢,難道你還敢把黨國要員丟給共圌匪?

第四天清晨,果然叫王蒲忱說中了,徐鐵英還在穿鞋,幾十個來曆不明的持槍者衝破外圍防線,用手圌榴圌彈炸開西山監獄圍牆,突然殺進大院。王蒲忱推開窗戶,閃電般連發三槍,槍槍命中衝在最前方的三個人,隨即敏捷如豹翻身跳下樓,迅速組織反擊。徐鐵英知道到了要緊時候,把手圌槍上了膛,飛奔下樓攔住一群要去支援的特務,大聲喊,弟兄們跟我到監舍去!架起機圌槍,防著匪徒聲東擊西!王蒲忱耳朵賊靈,立即高聲喊,聽徐局長的,跟他走!

監舍後牆果然跟著進了人。行動組扛出來的機圌槍成為結束戰鬥的關鍵,對方死傷殆儘,軍統也死了5個人。新站長直到死屍都清理完畢才出現,上下打量著徐鐵英,陰陽怪氣地說,徐局長?久仰,幸會!徐鐵英正正衣領,氣勢十足地說,鄙人已經卸職,徐站長不必客氣。黨國事務要緊,我就不留徐站長閒話了。

徐站長臉色鐵青,盯著王蒲忱說,王督察,好交遊,中統的人都能儼如兄弟,徐某領教了!

王蒲忱吐出一口煙霧,細長的手指夾著煙卷說,謬讚。

徐鐵英在深夜裡被一陣奇異的歌聲驚醒了。那旋律如戰鼓震震,如鐵鉉嘶鳴,血淚交織,節奏昂揚,徐鐵英側耳聽去,正是軍統抗戰期間的出征歌。徐鐵英穿好衣服下了樓,寒夜無星無月,天昏地暗,朔風嘶鳴,數百名便衣人影瞳瞳圍站在大院中,齊聲歌唱,看著整箱整箱的文件、膠卷、照片傾倒入篝火中,噴吐出奇異的紅藍兩色交織火焰。王蒲忱正裝矗立在中央,像一隻在帝宮久曆風霜的仙鶴,凜然不可侵犯,帶頭唱著出征之歌。在最後一個節奏即將完結之際,王蒲忱將一份證件投入篝火,幾百份證件如雪片般跟隨而至,卷入煙火,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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