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是兩個月後。
明樓剛剛整理完最近的幾項工作,正在猶豫要不要回家去。大姐這兩天還在氣頭上,說起來也是他咎由自取,若是他不告訴大姐自己派人跟蹤她,大姐也不會知道,更不會生氣。但是現在他現在必須要在維新政府站穩腳跟,絕不能讓大姐無意中的“報國”之舉破壞了他的計劃。
然而……他已經兩天沒有回家,回家,就意味著需要給大姐一個合理的解釋;回家,就意味著要攤牌。
要不要攤牌?
秘書在外敲門,說有一封給他的信。他應了聲“拿進來吧”,起身接過信,順手拿起外套,打算出去先吃個飯。信上的字跡很陌生,清靈雋逸,一看就知道是練過多年的手筆。他一邊走一邊打開信。卻在門口停住了。
信上隻有幾個字:亞爾培路梧桐咖啡館,玉蘭茶杯。阿誠。
阿誠,這兩個字讓明樓覺得胸口似乎有什麼要翻湧而出。十八年了。這個名字,再也沒有人提起過。直到離開故土,他一直也沒完全放棄過尋找他,整整十四年的時間,竟是海底撈針,全無音信。
然後戰爭來了,也許,他真的已經死了。明樓這樣對自己說,然後離開這一片土地。
如今,明樓回來,看到一封寫給他的信上署名“阿誠”,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赴約。
可是,若不是他,還能是誰呢?
“大哥,這個字太難寫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寫得像你寫得那麼好看呢?”稚嫩的童音響在耳畔,期期艾艾地,帶著猶豫和慌張。
“不難寫,你隻要沉住氣,手腕再壓得穩些,像這樣,”明樓自己的聲音也同樣帶著些稚氣,還有變聲期獨特的尖利。
那時,他還隻有九歲,為了練好這個“誠”字,足足寫完一捆草紙,隻因為,那是明樓送給他的名字。他有名字了,多麼開心啊。
明樓叫他阿誠,讓他跟著自己姓明,讓他管自己叫大哥。
那時,他笑得多幸福。
可是……
可是……
他怎麼就不見了呢?不隻他不見了,他的媽媽桂姨也不見了。在那五年之後,當明樓輾轉在寒冷的北方找到桂姨的時候,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桂姨的孩子,其中隱情曲折,桂姨又不肯說明白,隻知道,桂姨痛恨他的生身父母,將他偷出來,竟不過是為了複仇。
“我把他賣掉了,他父母都是坤澤,他隻要分化一定是個坤澤,我賣了個好價錢呐,我終於也能衣食無憂啦……誰知道竟碰到瘟疫……這都是報應啊,報應啊……”桂姨呆滯的目光平直伸向遠方,嘴裡不斷了喃喃著。
桂姨病入膏肓神誌不清,除了知道自己把阿誠賣掉了之外,再不記得什麼。阿誠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明樓的生命裡,消失了。
明樓熄了火,隔著車窗望向馬路對麵的咖啡館。裡麵燈光通明人來人往,阿誠在裡麵,阿誠在裡麵。
他經曆過最嚴格的訓練,他經曆過血與火的洗禮,他甚至曾經看到鬼門關的樣子。在這個特殊的年代裡,他走到今天,血淚都已經被他甩在身後。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像是回到十四歲那年的夏天,拿著一張寫好的字紙去找阿誠時的緊張和慌亂。
他甚至想嘲笑自己。麵對憤怒的大姐,他也不會這樣。
下車,走進咖啡館,一抬眼,素白的玉蘭茶杯落入眼底。
“是你——”他愣在那裡,驚訝來得太突然,幾乎震掉了他以為已經深入皮膚的平靜微笑。
在他對麵,玉蘭茶杯的後麵,是梁言可俊秀的臉清亮的眼。
“大哥”,梁言可直視著明樓,淡淡地笑著,“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明樓隻能盯著他,無法言語。是的,難怪那日的熟悉如此令人難以釋懷,明樓該認得出的,麵目雖依稀,記憶裡的眉眼也早已有些模糊,可這一刹,明樓知道,他就是阿誠。
“我——呃——”明樓抿了下乾澀的嘴唇,借由坐下的時間平複自己,稍稍恢複正常,說道,“我們找了你很久,我們以為——”
“我知道,”阿誠的聲音平穩而利落,“我不想讓你找到,或者應該說,我不敢讓你找到。”他端起麵前的紅酒杯,“那些年,我過得不太好。”
他說的雲淡風輕,卻每個字都結結實實地在明樓心上劃出道道血痕,過。得。不。太。好。
“回家來吧。”他按住他的第二杯酒,“大姐一定會很高興。”
阿誠抬眼,眸光流轉,緩緩道:“隻有大姐會高興嗎?大哥你呢?你不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