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方孟韋若想走,隨時可以。
方孟韋心知,明樓這是看出了他的勉強,給他自由。
可他也清楚,自己並不想離開,隻是不知為何,他從來按自己心意行事的,卻頭一回覺得,隻因為想和明樓待在一起便留下來,是……不合適的……
隻好含含糊糊說:“這、這怎麼好意思……”
眼見方孟韋一臉猶豫,明樓即便隱約知道他在想什麼,仍忍不住拔高聲音:“想,就留下,不想,就離開,你不好意思什麼?”
方孟韋被這突如其來的嚴厲驚到,下意識搬出現成的理由:“可、可寺裡好像沒地方給我住……”
“沒地方住?”明樓一愣,挑起半邊眉看著他,顯然不信。
“嗯。”方孟韋的頭低了下去,“寺裡的僧人跟我說的。”
明樓緩下語氣,再一次讓步了:“那你想怎麼樣?”
“我……”方孟韋扣在膝上的手下意識攥成拳,頭腦亂成一團,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個分岔路口,他沒有餘力想什麼是對的,隻能說出此時此刻心裡所想。
“我想住您那裡,”方孟韋抬頭看向明樓,“可以嗎?”
明樓皺眉凝望著他,似在掂量他話的真偽。
但很快,明樓便站起身,連哪怕再問一句確認一下也沒有,道:“那走吧,外麵冷。”
回房前,方孟韋先去大雄寶殿拜了拜釋迦,下午沒來及,此刻補上,求的無非是戰事早了,一家人能在一起平安度日。
夜晚的佛殿比白日更加昏暗陰涼,佛祖的麵目被燭火照得陰晴不定,更加威嚴難測。方孟韋不願久待,見明樓沒有參拜之意,便適當添了香油錢早早離開。
等隨明樓進到寺裡待客用的房間,方孟韋反複在心裡默念:借宿借宿,就像夏天借住明樓家的那次一樣。可眼睛仍下意識向床鋪瞄——
還好,榻雖古舊,但不算狹窄,兩個人睡足夠,床褥看著也厚實,雖然隻有一床被子,但和衣而臥,也無甚所謂。再去看房間的桌椅陳設,雖簡單,但收拾得乾淨整潔,而且通電,有燈。
椅子上放著明樓的隨身物品,桌上有份報紙和一個紙包,上麵印著店家字樣。
“這是……”方孟韋認出,快步過去拿起來,詫異道:“您去吉士林了?”
明樓撚起報紙坐下:“順道路過,吃吧。”這原本是他怕方孟韋爬山會餓,去完書店又繞回吉士林買的。
一聽“吃”字,方孟韋立刻就感覺到餓。正逢艱難時節,晚上的素齋沒多少油水,量也不多,方孟韋偏又沒有吃好就跑了,不餓才是不可能。打開紙包,一見是兩塊麵包,方孟韋驚訝:“如今市麵上還能買到麵包嗎?”
“也就這兩天了,吉士林今天也掛了告示,後天歇業。”明樓從報紙後麵探頭。
方孟韋認真想了想:“是因為共軍包圍歸綏,切斷了平承鐵路線?”這是昨天的軍報。
明樓讚許地“嗯”一聲,“除了空運,以後糧食暫時都進不了北平了,空運來的物資,也隻會進軍隊。”
“那……豈不是要斷糧?”
“顯然。”
“這要怎麼辦?”
明樓不為所動:“沒轍。”
方孟韋不滿:“您餓不著,自然悠閒。”
明樓好笑:“我不悠閒有用嗎?”
這話說得沒錯,可方孟韋聽著仍難免愧怍,再看誘人的麵包,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下手了。
“怎麼,良心不安啊?”明樓看他盯著麵包發愁,無奈地搖搖頭,放下報紙過去拿起一塊來,“要愁以後有的是機會,這會兒你就算想施舍,也隻能舍給我。”說著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裡。
“那……好吧。”方孟韋也拿起一塊。
剩下的麵包自然都進了方孟韋的肚子。麵包真是香,味道也是久違的,方孟韋慢慢嚼著,目光落到桌上那本《Salomé》上——那是明樓從齋堂出來時從木蘭那拿回來的。
方孟韋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想弄清這本書到底講了什麼,於是重拾不懂就問的精神請教明樓,明樓自然樂意講授,便從莎樂美來源的四福音書講起,說到王爾德的戲劇,劇中少女莎樂美向施洗約翰求愛被拒,利用希律王做出允諾先殺死約翰,然後她親吻了死去約翰的頭顱。
“怎麼能這樣……”
方孟韋聽完,怔怔許久,既難以置信又感驚懼。
世上怎麼會有人為了求愛,殺死愛人再親吻他的頭顱,毀滅彆人也毀滅自己呢?這得是多麼強烈而可怕的情感……
“你覺得恐怖?”明樓看他半天不說話,知道他不習慣這種故事。
方孟韋點點頭:“和我們的誌怪故事不一樣,這個女孩兒太厲害,太狠了一些。”他回味著,“不過……也有些叫人佩服。”
“佩服?”
“嗯,至少同樣的情形,我做不到。”
明樓笑道:“這麼說,你也會有這種想法?”
“我……”方孟韋想說沒有,但不可否認,不顧一切是具有吸引力的,隻是極端到何種程度而已。
看他模樣苦惱,明樓沒再追問,隻說“能讓人驚懼之下,仍有向往,看來王爾德把聖經故事寫出了古希臘戲劇的味道”。
向往?他向往嗎?
方孟韋對聖經和古希臘不了解,隻一味想著明樓的“向往”一詞。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戶投在床前的地上,窗外果然隱隱有鐵馬互相擊打的聲響隨風飄蕩,屋裡安靜非常,方孟韋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終究沒弄明白自己對不顧一切的隱隱向往從何而來。
今晚他和明樓一人睡一頭,這是軍隊裡二人同床的慣常睡法,明樓也沒提出異議。無奈床看著不小,真躺上去卻顯得局促,二人個頭又都比尋常男子高挑,四肢皆修長,於是舉手投足動輒打架。
方孟韋不敢亂動,怕擾到明樓,僵著身體側躺了好一會兒,直聽到明樓的呼吸聲漸漸均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一點一點慢慢轉平身體。
一切都很順利,最後隻剩下放平胳膊這一個動作——方孟韋輕出口氣,謹慎地將靠近明樓的那隻手在身側輕輕放下,卻在即將碰到床褥的那一刻觸到什麼。
方孟韋立刻抬手,隨即意識到,那是明樓置於身側的左手。
方孟韋的手堪堪停住,指尖新奇的觸感尚在,仿佛極力要將他的手吸引回去。
難道這也是……向往?
不管了,方孟韋想,既然連殺死一個人親吻他頭顱的行為都能廣為流傳,那他碰一下手又算得了什麼?何況明樓今天睡得很沉,何況自己也並沒有旁的意思。
於是,那隻懸起的手漸漸鬆懈了控製的力道,沉潛下去,覆上明樓毫無防備的左手,又大膽地輕輕收攏了些指節。
明先生的手好涼啊——這是方孟韋的第一反應。隨即,掌心在黑暗中感受到的輪廓,和他印象裡,明樓指點事物時伸出的那隻關節峻秀、指節修長的手對應上了。隻是平日裡充滿威嚴與力量的手,此刻竟全無防備,安靜溫順地被他握著。
一股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充盈方孟韋的心臟,無比陌生又無比令人滿足。
他雙眼迷蒙地望著覆了一層月色的天花板,正恍惚,一聲梵鐘鳴響驟然而起,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鐘鳴陣陣,從鐘鼓樓的方向層層蕩來——這是寺廟熄燈的提示,亦是對混沌的洗濯。
方孟韋心下一凜,猛然驚醒,心中慚愧大作,隻覺得對佛祖不敬,卻也顧不上分辯究竟是哪裡不敬,又為何會有這般念頭,隻一門心思想著快快收手,乖乖躺好。
手正往回撤,明樓卻突然抬起那隻剛剛才被鬆開的手,向前一伸,反手拉住他。
這動作乾脆迅捷,驚得方孟韋差點驚叫出聲,心跳連同呼吸一並都要停止。
明樓分明是醒了,卻不說話,指節不輕不重地扣住方孟韋掌根,與他掌心相對,指腹若有似無地貼在他的腕側,既無壓迫,也不畏縮,好似一切都自然而然。
試探的突兀與曖昧被明樓靜水流深地壓下去,化成一股端方的溫存,默默侵染著周遭的空氣,直到鐘聲止歇,餘音消散,深山的夜重歸寂靜。
方孟韋不敢想這意味著什麼,更不敢出聲,明樓何時醒的,他的意圖……通通無力追究。
他恨不得馬上抽手,昏睡過去,隻當做一切都是夢,醒來便沒有了。
可他同樣無法漠視驚詫之後的轟然欣喜,無法不去聽胸膛下如擂的心跳,無法不被幾乎噴薄而出情感挽留。
他自甘沉淪於此,也終於清醒。
他知道自己怕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