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濕滑的河灘,腳底是冰冷的淤泥,混著上遊衝下來的碎石和腐爛的枝葉。空氣裡那股雨後草木的清氣,很快就被一股更濃重、更難以驅散的濕腥氣取代。不是河水的土腥,而是一種……混合著鐵鏽、硫磺、還有某種……若有若無的、類似肉類腐敗在淤泥裡的……甜膩腥臭。
黑水澤。
不需要人指引,這撲麵而來的氣息,這腳下越來越粘稠、顏色越來越深、泛著油亮黑光的泥濘土地,都在無聲地宣告著這片土地的凶名。
身後的河麵,渾濁的水流依舊湍急,那條破舊的小船和船頭佝僂的老頭,早已消失在灰蒙蒙的水汽和更遠處的山影裡。隻有那句“自己爬出來的坑……連著‘眼’呢!”的低語,如同冰冷的烙印,死死刻在心頭。
我抱著懷裡那把冰冷的油紙傘,傘骨粗糙的觸感透過破布傳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清醒。左腿的黑符在踏上這片土地後,似乎變得更加“安靜”了,但那冰冷的纏繞感也更深,像一條蟄伏在凍土下的毒蛇。神魂上的枷鎖沉沉地墜著,壓得人喘氣都帶著滯澀的沉重感。
舉目望去。河灘往前延伸,是一片被翻攪得如同巨大瘡疤般的泥濘地帶。巨大的、沾滿黑泥的履帶碾壓痕跡縱橫交錯,將原本可能存在的植被徹底碾碎、深埋。幾座用生鏽鐵皮和油氈布搭建的簡陋工棚,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泥濘邊緣,如同被遺棄的巨獸骨架。更遠處,一個巨大、幽深、如同大地裂開猙獰巨口的礦洞,黑沉沉地對著灰暗的天空。礦洞周圍散落著鏽跡斑斑的礦車軌道、傾倒的礦渣堆、以及一些被泥水浸泡得發黑的木頭支架。
死寂。
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籠罩著這片泥濘瘡痍的土地。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工人的號子,甚至連鳥雀的叫聲都聽不見。隻有風穿過廢棄工棚縫隙時發出的嗚咽,和遠處礦洞深處隱約傳來的、如同嗚咽般的……滴水聲?
整個礦場,像一座巨大的、剛剛冷卻下來的墳場。空氣裡那股混合著鐵鏽、硫磺和腐敗甜腥的氣味,就是這座墳場揮之不去的屍臭。
我拖著那條麻木冰冷的左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幾座工棚走去。泥漿沒過腳踝,冰冷刺骨,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背上的油紙傘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地濃烈的不祥氣息,傘骨深處傳來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嗡鳴。
靠近工棚,那股腐敗的甜腥味更濃了。工棚的油氈布大多破爛不堪,露出裡麵黑黢黢的空間。門口和窗下,散落著一些破爛的膠鞋、發黴的乾糧袋、還有幾個被踩扁的鋁製飯盒,沾滿了黑泥。一切都透著一股倉皇逃離的痕跡。
“有人嗎?”我嘶啞地喊了一聲。聲音在死寂的礦場上空顯得格外突兀,很快被風吹散,沒有回應。
我走到其中一間看起來稍微“完整”點的工棚門口,門虛掩著。推開。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煙草、汗酸、腳臭和……一絲極其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棚裡光線昏暗,隻有高處一個破洞透下些許天光。幾張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通鋪上,鋪蓋淩亂地堆著,散發著黴味。地上滿是煙頭和泥腳印。角落裡,散落著幾頂沾滿泥漿的安全帽。
棚子深處,靠牆的位置,似乎坐著一個人影。
“誰?”我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緊了懷裡的傘柄。
那人影動了一下,發出一點窸窣的聲響。借著昏暗的光線,看清是個穿著同樣沾滿泥汙工裝的中年漢子。他蜷縮在角落裡,背靠著冰冷的鐵皮牆,雙手抱著頭,身體在微微發抖。聽到我的聲音,他猛地抬起頭!
一張胡子拉碴、布滿汙垢的臉上,寫滿了極致的驚恐和麻木!眼睛瞪得極大,布滿了血絲,瞳孔渙散,沒有焦距。他死死地盯著門口的我,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兄……兄弟?”我試探著又喊了一聲,聲音放低了些。
那漢子渾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我的聲音嚇到了,他喉嚨裡的抽氣聲更急促了,身體蜷縮得更緊,雙手死死抓住自己亂糟糟的頭發,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裡。他渙散的目光沒有聚焦在我身上,而是越過我,死死地盯著我身後的虛空,眼神裡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
“來……來了……它們……又來了……在哭……都在哭……啊……!”他突然從喉嚨深處擠出一串破碎、不成調的音節,聲音嘶啞扭曲,充滿了崩潰般的絕望。最後一個音節,變成了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掐斷脖子般的尖叫!
隨即,他猛地低下頭,把臉死死埋進膝蓋裡,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再不肯抬頭,隻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爬了上來。這漢子……瘋了?被嚇瘋的?
它們?誰在哭?
就在這時——
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若有若無、仿佛從極深的地底傳來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飄進了我的耳朵!
不是風聲!不是滴水聲!
那聲音……低沉、壓抑、充滿了無儘的痛苦和絕望!如同無數人被捂住口鼻,在窒息中發出的悲鳴!聲音來自……那個巨大的、黑沉沉的礦洞深處!
幾乎就在這嗚咽聲傳入耳中的瞬間!
我神魂上那道沉重的鬼命債枷鎖,猛地一顫!發出一陣低沉而貪婪的嗡鳴!仿佛被這地底傳來的絕望悲鳴所吸引、所刺激!
與此同時,左腿上那道蟄伏的黑符,也驟然傳來一陣冰冷的悸動!如同冬眠的毒蛇被驚醒!那圈墨黑的符文顏色似乎加深了一瞬,冰冷的麻痹感順著腿骨向上蔓延了一寸!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如同冰針攢刺的痛楚!
懷裡的油紙傘猛地一震!傘骨深處那點微弱的嗡鳴瞬間變得清晰、急促!一股微弱卻異常凝練的暖意順著傘柄湧入我的手臂,強行壓住了黑符的躁動!
我心臟狂跳!猛地轉頭,目光死死盯向那個如同巨獸之口的幽深礦洞!
嗚……嗚……
那低沉壓抑、如同萬鬼同哭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清晰地,從黑洞洞的礦道深處飄蕩出來!如同無形的冰錐,狠狠紮進每一個聽到它的人的靈魂深處!
“啊——!!!”
角落裡那個蜷縮的漢子,在嗚咽聲傳來的刹那,猛地發出一聲更加淒厲、更加崩潰的尖叫!他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蜷縮成一團,瘋狂地顫抖著,仿佛那聲音是來自地獄的魔音!
“閉嘴!閉嘴!彆哭了!求求你們彆哭了!放過我……放過我……”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涕淚橫流,精神徹底崩潰。
這嗚咽聲……是“萬人哭”?那撐船老頭提過的“萬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