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您還記得青鳥怎麼繡嗎?”林曉蹲在床頭,輕聲問道。
老人渾濁的眼睛動了動,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林曉的手腕,指甲深深嵌進肉裡。她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另一隻手顫抖著指向牆壁。牆上掛著塊褪色的藍布,上麵繡著些奇怪的符號,像鳥爪抓過的痕跡。
“這是‘竹語’。”秀姑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裡端著碗剛熬好的米糊,“以前繡娘們怕外人偷學手藝,就把針法藏在這些符號裡。我隻認得‘平針’‘盤金’,剩下的連我婆婆都沒教全。”
林曉掏出手機拍下那些符號,放大後發現每個符號都是由細小的針腳組成的。其中個像竹葉的符號,放大看竟是由三十七個連續的套針組成,針腳之間的間距精確到毫米。
“張總監又來了。”二丫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辮子上的紅頭繩歪到了一邊,“他說要請省裡的專家來鑒定咱們的刺繡,還說要給阿婆拍紀錄片呢。”
老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手死死攥住那塊藍布。秀姑趕緊放下碗,輕輕拍著老人的背:“阿婆彆怕,咱們不拍。”
那天下午,省裡來的專家確實到了。為首的白教授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雲階月地》的邊角,突然指著仙女衣擺處的針腳說:“這裡用了‘虛實亂針’,這種針法在民國後就失傳了,你們是怎麼掌握的?”
林曉心裡一驚。她設計時隻是覺得那樣繡更靈動,沒想到竟暗合了古法。秀姑卻鎮定地說:“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說是照著竹林裡的光影繡的——有太陽的時候用實針,起風的時候用虛針。”
白教授的眼睛亮起來:“我正在做《皖南民間刺繡針法譜係》的研究,你們村的刺繡可能填補了一個重要空白。如果願意合作,我們可以申請非遺保護資金,還能在大學裡開設傳承基地。”
張啟明在一旁插話說:“我們公司也可以投資,建個刺繡文化園,讓更多人看到皖山刺繡的價值。”
林曉注意到,白教授的目光在牆上的“竹語”符號上停留了很久,臨走時還特意拍了張照片。而秀姑悄悄把那塊藍布收進了鐵皮盒,鎖扣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像在封存一個古老的秘密。
月光下的繡繃
非遺申報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了整個皖山村。繡娘們的乾勁更足了,連平時忙著種地的男人也會在傍晚來繡坊幫忙繃布。阿強把家裡的老竹床改成了工作台,床板上的竹節紋路正好能卡住繡繃的底座。
“還差最後三幅就能湊齊‘仙女六景’了。”林曉在牆上貼滿了進度表,紅筆圈出的《瑤池織夢》進度最慢——這幅要在黑色緞麵上用金線繡出漫天星鬥,光是準備粗細不同的金線就花了半個月。
深夜的繡坊總亮著盞馬燈。林曉喜歡這時候獨自琢磨針法,馬燈的光暈在緞麵上浮動,針腳投下的影子像在跳一支無聲的舞。這天淩晨,她正用鑷子調整一根不聽話的金線,突然聽到窗外有響動。
月光下,一個人影正往曬穀場走,手裡抱著卷東西。林曉認出那是張啟明帶來的助理小王,白天總借口參觀在繡坊裡東張西望。她悄悄跟出去,看見小王把那卷東西藏進了裝染液的陶缸,水麵上立刻浮起層油花。
第二天,秀姑發現第三缸染液變成了渾濁的灰綠色。前一天剛染好的二十塊素布全廢了,原本清亮的天青色變得像塊臟抹布。“是有人往裡倒了機油。”阿強蹲在缸邊,手指捏起點油花,“這味道我在鎮上的汽修店聞過。”
繡娘們一下子慌了神。離非遺申報材料提交隻剩七天,重新染布根本來不及。念念的奶奶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含糊地說著什麼,手指不停地在空中比劃。秀姑湊近聽了半天,眼睛突然亮了:“阿婆說用‘夜染法’!”
所謂“夜染法”,是讓繡布在月光下浸泡在清泉水裡,同時往水裡投放新鮮的苔蘚和竹葉。秀姑說這是最古老的染法,以前沒有陶缸時,繡娘們就把布鋪在溪石上,借著月光和露水染色。
全村人都行動起來。男人們扛著木板去清泉邊搭架子,女人們把廢布剪成細條,編成盛放苔蘚的小網兜。林曉跟著阿強往山上走,要在月出前收集足夠的“月光草”——一種隻在滿月夜開花的白色小草,據說能讓染出的顏色帶著銀光。
山路上,阿強突然停下腳步,從懷裡掏出個布包:“這是我用老竹根雕的。”布包裡是個巴掌大的繡繃,竹製的邊框上刻著細密的雲紋,拐角處還雕著隻小小的青鳥。
“等忙完這陣,”阿強的耳朵在月光下泛著紅,“我想跟你學刺繡。”
林曉的心像被針尖輕輕刺了一下,又麻又暖。她想起第一次在竹林遇險時,阿強用竹竿抽打野豬的樣子;想起他為了找合適的竹材,爬上三十米高的懸崖;想起他總在馬燈下默默削著新的繡針,竹屑落在肩頭像層薄薄的雪。
清泉邊很快搭起了十幾排架子。繡娘們把素布鋪在溪石上,潑上帶著苔蘚的泉水,再撒上月光草的花瓣。滿月從山後爬上來時,整個溪穀都籠罩在一層銀輝裡,素布在月光下慢慢變深,從象牙白到淺藍,再到帶著瑩光的天青。
“快看!”二丫突然指著水麵,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月光草的花瓣在布麵上暈開,竟形成了一朵朵細小的雲紋,和樣稿上仙女裙裾的圖案一模一樣。
展會上的較量
非遺申報材料順利提交後,林曉帶著“仙女六景”係列去參加上海的國際非遺博覽會。出發前,白教授特意趕來,反複叮囑要看好展品:“有些不法商人會用高清相機拍攝繡品,回去後用機器仿製。”
博覽會的展廳裡,皖山村的展位被安排在角落,旁邊是個賣機繡絲巾的攤位,擴音器裡循環播放著“純手工製作”的謊言。林曉把六幅繡品掛起來時,周圍很快圍攏了人。
“這顏色會變!”一個戴眼鏡的姑娘驚呼起來。她剛才看《雲階月地》時,仙女的裙裾還是天青色,轉身再看,竟變成了淡淡的粉藍,像雨後初晴的天空。
林曉笑著解釋:“這是用皖山特有的苔蘚染色,遇光會變色。”她沒說的是,為了讓顏色變化更明顯,繡娘們在染色時加入了少量的“變色草”汁液——那是念念的奶奶偷偷告訴秀姑的,一種隻長在仙女廟周圍的草藥。
開展第二天,張啟明帶著幾個人來到展位前。他指著《瑤池織夢》上的星鬥圖案說:“我們公司已經注冊了類似的圖案專利,你們這屬於侵權。”
林曉心裡一沉,強作鎮定地說:“這些圖案源自皖山村流傳百年的傳說,我們有村誌和老繡品作為證明。”
“口說無憑。”張啟明的律師掏出份文件,“我們的設計稿去年就完成了注冊,比你們的申報時間早三個月。”
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林曉看到白教授擠進來,悄悄對她說:“彆慌,我帶了阿婆年輕時的繡品來。”他打開一個錦盒,裡麵是塊褪色的手帕,上麵繡著的青鳥圖案,和《雲階月地》裡的青鳥一模一樣,針腳間的“竹語”符號清晰可見。
“這是民國二十三年的繡品。”白教授指著手帕邊角的小字,“比你們的專利早了八十年。”
張啟明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不甘心:“就算圖案沒問題,你們的生產規模根本滿足不了市場需求。與其埋沒在山裡,不如交給我們公司運營,保證讓更多人受益。”
這時,一個穿旗袍的女士走過來,遞過一張名片:“我是蘇繡博物館的館長。我們想和你們合作舉辦巡展,還想邀請繡娘們去博物館做駐場藝術家。”
林曉的眼睛亮起來。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讓皖山刺繡走出大山,卻又不失本真。她看了眼張啟明,他正對著律師低聲說著什麼,臉色難看。
展會最後一天,林曉接到秀姑的電話,聲音裡帶著哭腔:“阿婆走了。她臨終前讓把這個給你。”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展開什麼東西。
掛了電話,林曉捂著嘴,眼淚無聲地掉下來。她知道秀姑說的是什麼——那塊繡著“竹語”的藍布。老人用最後的力氣,在布的邊角繡上了新的符號,那是林曉的名字,用的是皖山特有的“竹枝針”法。
竹林裡的新篇
回到皖山村時,村口的老樟樹上係滿了紅布條。這是村裡的習俗,用來悼念逝去的長輩。念念穿著一身孝服,手裡捧著個小盒子:“林姐姐,阿婆讓我把這個給你。”
盒子裡是枚銀質的針筒,上麵刻著隻展翅的青鳥。擰開針筒,裡麵藏著張泛黃的紙,上麵是用毛筆寫的“竹語”注解,原來那些符號不僅代表針法,還記錄著染色的秘方——比如“雨過天青”需要加入三滴清晨的竹露,“月光銀”要在染液裡浸泡整七個滿月夜。
“阿婆說,真正的傳承不是藏著掖著,是要找到能守住心的人。”秀姑抹了把眼淚,“她年輕時總說,仙女留下的不隻是手藝,是讓皖山人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非遺認證成功的消息傳來那天,村裡放起了鞭炮。白教授帶著學生們來做田野調查,在仙女廟發現了一麵石壁,上麵刻著模糊的圖案,像是幅巨大的刺繡圖譜。經過清理,大家驚訝地發現,圖譜上的針法竟和“竹語”記錄的完全吻合。
“這可能是宋代的遺物。”白教授激動地說,“皖山刺繡的曆史要往前推五百年!”
張啟明再也沒來過村裡。聽說他公司的機繡產品被查出侵權,賠了一大筆錢。而皖山村的刺繡訂單卻排到了半年後,林曉特意留出三成的訂單給村裡的貧困戶,還在縣城開了家體驗店,讓城裡人體會飛針走線的樂趣。
阿強的竹製繡繃申請了專利,他教村裡的男人學竹雕,在繡繃上刻上顧客的名字,成了最搶手的紀念品。念念跟著秀姑學刺繡,她的小手握著繡花針,在布上繡出的青鳥,眼珠子真的會隨著光線變化,像有了生命。
深秋的一個清晨,林曉站在仙女廟前,看著新栽的月光草在風中搖曳。白教授說要在這裡建個非遺保護中心,她卻覺得最好的保護就是讓刺繡融入生活——就像此刻,晨露落在繡娘們晾曬的布上,暈開一片片天青色,活像無數個小小的天空,在竹林裡輕輕呼吸。
她拿起阿強送的竹製繡繃,穿上第一根“雨過天青”色的絲線。針尖刺破緞麵的瞬間,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三隻青鳥從竹林深處飛來,落在廟前的竹枝上,歪著頭,像是在欣賞這幅即將開始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