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所言,實乃道出了老臣,亦是咱們闔族上下日夜懸心、焚香禱告之至願!”
他目光慈和地看向賈元春和懷中的小懷瑾,語氣充滿了長輩的疼惜:
“懷瑾公主,是娘娘的心頭肉,更是上天賜予我賈氏的無上福緣!惟願娘娘鳳體永駐安康,福澤綿長!更願娘娘與公主殿下母女情深,長伴左右,共享這人間至樂天倫!
此情此願,天地可鑒,祖宗共證!若得如此,便是賈氏一門最大的福報!”
賈赦跟著出列,也顧不得許多,深深作揖:
“臣......賈赦亦是此心!唯願娘娘與公主殿下平安喜樂,福壽康寧!長樂無極!”
緊接著,如同被點燃的薪火!賈政、賈母、賈梁氏.....連同賈蓉、賈璉以及後方那黑壓壓一片的賈府男丁女眷、管事仆從——!
呼啦啦一片衣袖摩挲之聲,所有人再次深深躬身行禮或跪拜),聲音如同山呼海嘯,響徹水榭內外:
“臣等奴婢等)——惟願娘娘鳳體安康!公主殿下福慧雙全!母女長伴,共享天倫,平安喜樂,福澤綿長!!!”
這震耳欲聾、飽含“祈願”的聲浪,徹底淹沒了任何可能存在的雜音,也將賈元春那本就渺茫的、關於其他可能的念頭,徹底碾碎!
賈元春抱著小懷瑾,看著階下黑壓壓跪倒一片、山呼海嘯送出“祈願”的族人。
她聰明,知道再生皇子對賈家就是催命符!
賈家如今權勢太大,皇帝豈能容忍一個有賈家血脈的皇子?
那就是取死之道!
賈玌和全族這“平安長樂”的祈願,是救贖——斷了這條路,賈家和她母女才能活!
她低頭看看懷裡被聲浪驚到癟嘴的女兒,心一橫:
夠了!有懷瑾就夠了!守住她平安長大,就是自己這輩子唯一的事!
再抬頭,她臉上隻剩平靜,甚至帶點母親的笑意。
“本宮謝過諸位心意。”聲音壓住餘音,目光掃過賈敬、賈赦、賈政,最後定在賈玌身上,“懷瑾便是本宮此生所有。諸位所願,本宮記下了!”
她語氣陡然加重:
“本宮定當珍重自身,傾儘全力撫育懷瑾,護她平安喜樂,與她共享天倫......不負闔族之望!”
“不負闔族之望!”——
這六個字,就是她認命了!以後隻做懷瑾的娘,安分守己!
話音剛落,掐點似的,廊下太監扯著嗓子尖嚎高唱起來:
“申時正刻——!吉時到!恭請貴妃娘娘——起駕回宮——!!!”
聲音刺耳,瞬間撕破溫情!
宮女太監嘩啦跪倒一片。
一瞬間氣氛驟變,闔族的溫情消散,隻剩皇家冰冷儀仗的肅殺。
這便是天家威儀的本相——親緣也好、承諾也罷,在它麵前,都須頃刻間讓路蟄伏!
賈府眾人心中縱有萬般滋味翻江倒海——苦澀、釋然、失落、敬畏交織——此刻也全都重重化作塵埃下的一磕!
所有人齊刷刷叩首,動作劃一,跟著高喊:
“恭送娘娘鳳駕——!千歲千歲千千歲——!”
賈元春不再廢話,抱緊懷瑾,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在宮人攙扶下,她挺直背,一步步走下台階,鑽進那金燦燦的——鳳輦。
厚重的簾幕落下,隔絕了所有目光。
黑暗降臨的瞬間,她強撐的脊梁猛地一塌,滾燙的淚水決堤般砸在懷瑾的衣襟上,肩膀無聲地劇烈顫抖起來。
正值元宵佳節,隆冬時節,白日苦短。
申時正刻下午四點),天色已然明顯黯淡下來,西墜的日頭帶著最後的餘溫,卻驅不散空氣裡透骨的寒意。
巍峨的皇宮酉時初刻下午五點)宮門便要準時下鑰,此刻啟程,路途加上儀仗行進,時間已是將將夠用,容不得半分耽擱!
夕陽給她的鳳輦鍍了層金邊,隊伍緩緩移動。
“起駕——!”
內監首領尖利的嗓音劃破黃昏的寂靜。
皇家儀仗肅然開拔。
鼓樂再起,卻無半分喜慶,隻餘莊重與疏離。
賈府眾人,以賈玌為首,賈敬、賈赦、賈政緊隨其後,男丁女眷、仆從管事,黑壓壓一片,如同沉默的潮水,
無聲地簇擁著皇家儀仗,一路相送。
沉重的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穿過熟悉的亭台樓閣,走過曾留下無數歡聲笑語的回廊,最終,儀仗踏出了寧榮二府那巍峨大門,來到了寧榮街上。
街道兩側,早已被提前清場、淨水潑街。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寂靜無聲。
唯有凜冽的寒風卷著殘雪碎屑,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兒。
賈府眾人止步於府門之外,肅立街邊。
目送著那金碧輝煌的鳳輦,在皇家侍衛森嚴的拱衛下,緩緩融入那越來越濃的暮色之中。
夕陽最後的光暈,為那遠去的隊伍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邊,像是一幅即將褪色的畫卷。
鳳輦的影子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長街儘頭,拐角處最後一點儀仗的亮色也被暮靄吞沒。
“恭送娘娘鳳駕——!”
賈玌的聲音沉穩響起。
“恭送娘娘鳳駕——千歲千歲千千歲——!”
身後,賈府眾人齊聲再拜,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旋即被寒風撕碎,消散無蹤。
禮畢。
人,終究是走了。
那緊繃了一整日、支撐著所有人維持體麵的弦,在儀仗消失的瞬間——
“嘣”地一聲,斷了!
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製!
王夫人第一個失聲,雙手死死捂住嘴,卻擋不住那破碎的嗚咽從指縫裡溢出,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緊接著,邢夫人、尤氏、王熙鳳......一眾女眷,無論真心假意,此刻皆被這離彆氛圍感染,想起自家骨肉分離的苦楚,想起宮門深似海的森冷,悲從中來,低泣聲、壓抑的嗚咽聲瞬間連成一片。
便是賈母,這位曆經滄桑的老封君,此刻也是老淚縱橫,被鴛鴦和琥珀一左一右緊緊攙扶著,才勉強站穩,口中隻喃喃念著:“我的元春兒啊......”
就在這片悲聲之中,一直沉默挺立如鬆的賈政,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他猛地背過身去!
這個素來以端方持重、甚至有些迂腐古板著稱的二老爺,此刻用寬大的官袍袖子,死死掩住了自己的臉!
肩膀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又一下!
那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袖口處洇濕的一小片深色水痕。
那是為人父者,在至親骨肉永隔宮牆、此生再難親近相見時,那剜心蝕骨卻又無法宣之於口的痛楚!
寒風卷過寧榮街,吹得人衣袂翻飛。
夕陽徹底沉入西山,隻留下漫天灰藍的暮靄,沉沉地籠罩下來。
賈府那兩座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國公府邸,在漸濃的夜色中,隻剩下巨大的、沉默的輪廓。
獨留府門前,一片悲聲,在寒風中嗚咽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