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壓抑而躁動的氣氛幾乎要達到頂點時,文官隊列中,一位年輕的禦史仿佛再也無法忍受這“萬古名望儘歸一人”的刺激,熱血上湧,猛地出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顫抖著開口:
“陛下!上皇!臣......臣鬥膽死諫!”他幾乎是嘶吼著喊出這句話,額頭上青筋暴起,“遼王之功,固然彪炳史冊,然......然太上皇所賜五項殊榮,實乃曠古未有之恩!恐......恐非人臣所能承受!更恐...更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懇請上皇、陛下三思!!”
他喊完之後,立刻低下頭,渾身微微顫抖,既是因為恐懼,也是因為激動。他以為自己喊出了所有文官的心聲,下一刻必將應者雲集!
然而——
預想中群臣附議的場麵並未出現。
太廟前依舊是一片死寂,甚至比剛才更加死寂。
那年輕禦史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落在他背上,但那目光中並非支持,而是驚愕、憐憫、甚至......看傻子一樣的眼神?!
他偷偷用眼角餘光瞥向四周,隻見那些平日裡最愛諫言的老禦史、那些清流領袖、乃至內閣首輔李青鬆、六部尚書等重臣,一個個都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仿佛根本沒聽到他的聲音,更沒有絲毫要附和他的意思!
怎麼會這樣?!
他心中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頭頂澆到腳底!
他這才恍然驚覺,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
太上皇如今已是彌留之際,這是在交代身後事,頒發最後的恩榮!
皇帝陛下顯然默許!
這個時候跳出來反對,不是在駁太上皇的麵子,打皇帝的臉,更是在挑戰這太廟前的君臣大義嗎?!
就在他心如死灰、渾身冰涼,不知該如何收場之際——
“放肆!”
龍輦之上,一直沉默的慶帝終於開口了。聲音並不算特彆高昂,卻帶著帝王的雷霆之怒和冰冷的寒意!
慶帝的目光如兩道利劍,射向那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禦史:
“太上皇恩賞功臣,此乃昭示天下,旌表忠義之大典!豈容你在此狂吠?!”
“遼王之功,救社稷於危難,拓疆土於萬裡!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實實在在?哪一樁哪一件,不足以青史留名?!太上皇所賜,正是對其功業之肯定!你口口聲聲說寒了士子之心,朕看你才是那個心懷叵測,欲寒功臣之心、亂朕朝綱之人!”
“朕再問你,”慶帝似乎罵的還不夠爽,聲音陡然拔高,威壓如同實質般籠罩而下,“莫非你覺得遼王之功,不配此賞?!還是你覺得,太上皇與朕,賞罰不明?!”
這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那禦史的心上!
他哪裡敢接這個話茬,隻能以頭搶地,磕得砰砰作響,聲音帶著哭腔:“臣不敢!臣萬死!臣絕非此意!臣隻是......隻是......”
“夠了!”慶帝厭惡地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念你年輕無知,革去禦史之職,杖責二十,逐出京城,永不敘用!叉出去!”
立刻有兩名金甲侍衛上前,毫不客氣地將那麵如死灰、癱軟在地的年輕禦史拖了下去。
整個過程,再無一人敢出聲求情。
殺雞儆猴!
所有心有不服的文官們都徹底明白了皇帝的意誌和決心,紛紛將頭埋得更低,再不敢有絲毫異議。
處置完這個小插曲,慶帝的目光轉向依舊跪在禦前的賈玌,語氣緩和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遼王,還不領旨謝恩?”
賈玌似乎這才從巨大的震撼和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他並沒有立刻去接吳新貴再次捧過來的明黃聖旨,而是極其鄭重地,向著龍椅的方向,再次深深叩首。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禦階,直接望向龍椅上那位氣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儘燈枯的老人,帶著複雜情感,一字一句地說道:
“臣,賈玌......叩謝正德皇帝陛下......天恩!”
“正德皇帝”四個字一出,在場許多老臣心中都是猛地一震!
這是太上皇的年號!
賈玌在此刻不用今上年號,而用太上皇當年的年號尊稱,其意不言自明——他是在以正德朝臣子的身份,接受這份來自太上皇的、最後的、也是最厚重的賞賜!
這是一種跨越了時間、超越了過往恩怨的最終認可與臣服!
龍椅之上,原本已經閉上眼睛的太上皇,在聽到“正德皇帝陛下”這幾個字時,眼皮劇烈地顫動了一下,竟又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那渾濁的眼底,先是閃過一絲愕然,隨即爆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極度複雜的光芒——有震驚,有恍然,有追憶,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滿足和無憾!
他轉動眼球,目光掃過這巍峨的太廟殿堂,仿佛透過時光,看到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幕。
最終——太上皇笑容,笑容很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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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翕動著,用幾乎隻有近前幾人才能聽到的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呢喃道:
“太廟......嗬......太廟......好......好啊......記得那年......也是在這兒......你.....你剛滅了努爾哈赤......還是個......刺頭一樣的......少年侯爺......”
“朕那時......就站在那兒......”他極其微弱地示意了一下丹陛的某個位置,“看著你......心裡想的......是......此子鷹視狼顧......絕非池中之物......必......必須......”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竟之語中的殺意與忌憚,卻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誰能想到......嗬嗬......”太上皇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無比複雜的笑容,“誰能想到......今日......你會跪在朕的麵前......稱朕一聲......正德皇帝......會成了......我大慶的......遼王......得了朕......這最後一份......賞賜......”
“造化......弄人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仿佛最後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逝,但那笑容卻定格在了臉上,那是一種看透一切、恩怨儘消、最終得償所願的平靜與安然。
賈玌跪在下麵,靜靜地聽著太上皇這臨終前的呢喃,心中亦是波濤洶湧,五味雜陳。
他怎能不記得?
那年太廟獻俘,他封侯歸來,意氣風發,卻也敏感地察覺到了那道審視的、充滿忌憚甚至殺意的目光。
那算是他與太上皇的第一次正式“交鋒”吧!
從那時起,便是長達數年的、充滿猜忌、對抗與算計的複雜關係。
賈玌曾無數次設想過太上皇的結局——或是如唐玄宗晚年般,雖尊為太上皇卻被徹底架空,幽居深宮,在落寞與追悔中了卻殘生;
或是如史上那些在權力交替中黯然退場、甚至不得善終的帝王,在猜忌與冷遇中鬱鬱而終。
卻唯獨未曾料到,最終竟會是這樣一種方式——在太廟之前,由這位曾視自己為心腹大患的君王,親手為自己加冕無上榮光,為兩人之間複雜糾葛的過往,畫上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句點。
看著龍椅上那具即將燃儘的生命,聽著他釋然的感慨,賈玌心中那些曾經芥蒂,似乎也在這一刻,隨著那微弱的話語聲,漸漸消散了。
他再次深深叩首,聲音低沉而鄭重:
“往昔種種,皆為國事。陛下最終能信臣、知臣,臣...感激不儘。”
太上皇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聽到。
他最後看了一眼賈玌,那目光中已無多少神采,卻依舊艱難地移向身旁的慶帝。
他的嘴唇翕動著,氣息愈發微弱,仿佛每吐出一個字都要耗儘最後的力氣。
“皇帝......”他聲音細若遊絲,隻有近在咫尺的慶帝、太子和賈玌能勉強聽清。
慶帝立刻俯下身去,將耳朵湊近:“父皇,兒臣在。”
太上皇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太廟巍峨的穹頂,仿佛在回顧自己這充滿矛盾與爭議的一生,充滿了自嘲與無儘的疲憊:
“朕這一生......為君......算不上明君......守成尚且艱難......更遑論開拓......”
“於家......教子無方,致......致有宮闈之亂......險些傾覆社稷”
“識人......亦是多有昏聵......忠奸不明......幾損國之柱石......”
他每說一句,呼吸就更加艱難一分,可這番自陳罪狀的遺言,帶著無儘的悔恨與蒼涼,讓聞者無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