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潮生一一翻看麵前的文書,大多數都被李光弼做了標記,隻需等自己核實一番,基本上沒什麼差錯。
直到翻到《糧數簿》。
“屯田收糧共26萬石。”
在其旁邊,是一張朱色貼條。
沈潮生看向正在忙著收拾的李光弼問道:“李兵馬使,這是?”
李光弼放下手中文書,抱拳回道:“回節帥,這是需要額外填補的分量。已經補上了,沈節帥無需在意。”
“額外填補?什麼意思?”沈潮生隻覺莫名其妙。隻聽說過當官往自己腰包裡塞的,這怎麼還需要節度使往裡麵填的。
“回節帥,河西道除了屯兵戍邊,額外還有屯田之責。王公上任前,陰氏控製石羊河上遊水壩,隻因下方百姓不交孝敬,便肆意斷水。連帶著軍屯一傾之地儘數絕收,後來陰氏將這缺損補上了。”
或許是見慣了這般場景,李光弼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一傾便是百畝田,軍屯都敢如此毀壞,那百姓豈不是更嚴重些……
“那百姓又有多少絕收?”沈潮生詢問出聲。
“回稟節帥,沒有仔細丈量過,但八九傾總歸是有的……”
“難怪……難怪……”
沈潮生忽然想起之前去往安西都護府時,那路邊賣兒賣女的老婦。
隻怕那些,都是家中被斷流絕收的人家。
“武威陰氏!”
沈潮生心中已有計較,倒不是因為要替誰出頭,而是如今河西道是自家地盤,總歸見不得有掣肘。
更何況,沈潮生早就對這些世家看不順眼。
這個自隋朝便已經存在的陰氏,雖未進“五姓七望”,可在這河西道分量十足。
土地兼並,本就是封建王朝的頑癬,如今敢截斷水源,往後戰亂四起,乾出什麼都不奇怪。
隻怕這陰氏想要那些孝敬是假。
趁著沒人管,人為造成饑荒,低價買走百姓手中田地是真。農戶失去田地,便隻能賣身給武威陰氏為奴。
地要賤收,人如牲畜。
隻是斷掉水源,便能讓這些勤苦勞作一輩子的人當上奴隸。
“武威陰氏,好算計!”
沈潮生突然問道:“七軍三捉守中,有多少人與武威陰氏有舊?”
李光弼愣了片刻,恭敬回道:“回稟節帥,末將不知……王公當初換了一批,隻不過武威陰氏紮根極深,輕易動不得……”
“動不得?兩年前,市籍要上貢我動不得,入了軍伍。”
“如今,我身為河西道節度使,百姓父母官,還動不得?”
沈潮生將文書合上,站起身來。
“我倒要看看,這些自稱流水王朝,鐵打世家。究竟有沒有那般厲害!”
“李將軍,剩下的事務你再替我核實一遍,待我有空之時,再回來落字。”
待沈潮生快步走過院落,李光弼這才反應過來。這少年節度使,想要逃!
轉過身來,卻見沈潮生已經踏出使府。
李光弼歎氣一聲,搬了個板凳來到案前,替沈潮生繼續補缺。
……
沈潮生巳時入的使府,酉時才尋得機會走出府門。
府門外,幾輛馬車依舊停在道旁,博陵崔氏的馬車停在最前頭,格外顯眼。
沈潮生剛邁出使府,崔硯之便已經走下馬車抱拳相迎。
見沈潮生身後有一女子,崔硯之開口誇道:“沈公,半年前匆匆一彆,如今再見沈公。隻覺沈公越發俊朗。若身著紫袍,隻怕一身貴氣難掩。”
一眾弟兄繃不住笑出聲來。
老二撓著頭,掃視一圈。不懂弟兄們在笑什麼。
大哥不是挺俊朗的嗎?
沈潮生凝視著崔硯之,因當初崔景執之事,沈潮生對博陵崔氏無半分好感。更彆提當初在大鬥軍軍營,這崔硯之還明裡暗裡表明,他已知曉自己與崔景執之死有所關聯。
“崔郎倒是光彩依舊。”
摸不清崔硯之的來意,沈潮生便乾脆也不多說。
一句話,點下頭,就算是打過招呼。
崔硯之見沈潮生沒有要繼續談下去的意思,不免心中有些不忿。五姓子弟,雖未入朝堂,那也是讀書人眼中的“白衣卿相”。可如今不是在乎這些的時候。
世家奪權爭鬥,血腥程度絲毫不比皇位爭奪弱。能否體現價值,換一條活路最重要。
崔硯之壓下性子,開口說道:“沈公可還未用晚食?在下已在私府備下酒宴,還望沈公移步,全當是替沈公接風洗塵。”
沈潮生語氣疏淡:“崔郎美意心領了。隻是如今事務繁雜,案頭軍報尚需連夜批閱,怕是要辜負這接風酒了。”
這已是第二次拒客,崔硯之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卻又迅速堆砌出笑意。
“沈公剛升任節度使,正事要緊,在下自當體諒,那改日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