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藥帳篷內彌漫著濃重而熟悉的苦澀藥香,混雜著新鮮血液的腥甜,形成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氣息。角落裡,一盞油燈掙紮著燃燒,豆大的火苗在穿帳而入的夜風中搖曳不定,將帳篷內簡陋的陳設和兩人拉長、扭曲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獸皮帳壁上,如同不安的鬼魅。空氣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但更冷的,是凝固在帳篷裡的沉重與疲憊。
淩淵伏在鋪著厚厚獸皮的矮榻上,上身赤裸。他後背寬闊的肌肉線條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清晰可見,卻布滿了縱橫交錯、新舊疊加的傷痕。有狼爪撕裂的深長溝壑,有利器切割的平滑切口,更多的是冰湖寒毒侵蝕留下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暗紫色凍傷痕跡。此刻,這些傷痕大多已被妥善處理、結痂,唯有靠近右肩胛骨下方,一道深可見骨的爪痕周圍,皮肉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澤,邊緣微微腫脹、發燙,中心處甚至有細微的黃綠色膿液滲出——這是強行引爆毒煙罐時被衝擊波撕裂的舊傷,又在刑場廝殺和硬接墨陽詛咒骨杖後,因靈力透支和邪力侵蝕而徹底潰爛發炎。
阿璃半跪在榻邊,銀白色的祭袍下擺沾染了地上的塵土。時間在煎熬中流逝。當阿璃終於以“聖女需親自為聖巫調製療傷秘藥”為由,勉強擺脫了墨陽的眼線和族人的瑣事,心急如焚地趕到製藥帳篷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淩淵伏倒在矮榻邊緣,上身赤裸,後背那猙獰潰爛的傷口觸目驚心,暗紅的腫脹、渾濁的膿液,混合著新舊傷痕,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如同地獄的烙印。他臉色慘白如紙,兩鬢灰白刺眼,呼吸急促而滾燙,身體在無意識的痛苦中微微抽搐著。那根象征著“聖巫”權柄的邪異骨杖,如同被遺棄的毒蛇,冰冷地躺在離他不遠的地上。
濃重的藥味和血腥味混雜著,撲麵而來。
阿璃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如同被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所有的擔憂變成了現實!
她再也顧不得其他,立刻撲到榻邊。
她小心翼翼地解開纏繞在淩淵傷口處的、已經被血水和膿液浸透的繃帶。隨著最後一層染血的棉布被揭開,那猙獰潰爛的傷口完全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膿血的腥臭和皮肉腐敗的氣息瞬間變得更加濃烈。
阿璃的呼吸猛地一滯,纖細的手指懸在傷口上方,微微顫抖。她不是沒見過傷,但眼前這潰爛的傷口,混合著新舊傷痕的慘狀,像一把鈍刀,狠狠剜在她的心上。那是在冰湖為救她而留下的爪痕,是在刑場為保護她而撕裂的舊創!更是為了守護部落,一次次透支生命本源、對抗墨陽邪力侵蝕的具象!她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映著那暗紅的腫脹、渾濁的膿液,一種混雜著心疼、自責和無法言喻酸楚的情緒瞬間淹沒了她。她甚至能想象到他引爆毒煙罐時那決絕的背影,硬接骨杖時挺直的脊梁下,承受著怎樣鑽心的痛苦。
她強迫自己壓下翻湧的心緒,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藥味的空氣。指尖再次縈繞起柔和純淨的月華清輝,如同實質的薄紗,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潰爛的傷口。月華之力帶著清涼的撫慰和微弱的生機,試圖滲透進去,驅散炎症,促進愈合。
然而,就在月華清輝觸及那暗紅腫脹皮肉的瞬間。
“唔~”昏迷中的淩淵猛地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痛苦悶哼!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痙攣了一下,原本伏臥的姿勢瞬間繃緊,後背肌肉賁張如鐵,肩胛骨高高聳起,仿佛要刺破皮膚!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從他額角、脊背密密麻麻地湧出,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彆動!”阿璃低呼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急切。她連忙撤回月華之力,生怕自己的治療反而加劇了他的痛苦。看著淩淵因劇痛而扭曲的側臉,看著他緊咬的牙關和滲血的唇角,看著他因用力而繃緊到極致的、布滿冷汗的脖頸線條阿璃的心仿佛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酸澀的疼痛讓她眼眶發熱。
她不敢再用月華之力強行治療。隻能取過旁邊早已備好的、被淨化過的溫熱清水和搗碎的新鮮凝血草與消炎藤的藥糊。她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用浸濕的軟布,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擦拭著傷口周圍凝固的血痂和滲出的膿液。每一次棉布觸碰傷口邊緣,淩淵的身體都會無法控製地繃緊、顫抖,喉嚨裡溢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痛苦音節。他似乎在昏迷中,依舊在與那深入骨髓的傷痛進行著無聲的搏鬥。
阿璃的指尖冰涼,動作卻異常穩定。她抿緊嘴唇,銀牙緊咬,強迫自己忽略那令人心碎的顫抖和悶哼,專注於眼前潰爛的傷口。她將散發著清涼氣息的藥糊,用特製的骨片,極其輕柔、均勻地敷在傷口上。藥糊接觸潰爛皮肉的瞬間,淩淵的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
“呃啊——!”一聲模糊不清、卻充滿極致痛苦的嘶啞低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他原本死死抓著身下獸皮的手,猛地抬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的浮木,在空中胡亂地揮舞了一下,然後——啪!
一把扣住了阿璃正欲收回的、沾著藥糊的手腕。
阿璃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但淩淵的手掌如同燒紅的鐵鉗,滾燙、有力,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近乎絕望的力道,死死地箍住了她纖細冰涼的手腕!那灼熱的溫度,透過皮膚,清晰地烙印在她的骨頭上,帶著他痛苦的顫抖和淋漓的冷汗。
“彆~”淩淵緊閉著眼,眉頭因痛苦而緊鎖,濃密的睫毛被冷汗浸濕,粘在蒼白的皮膚上。他乾裂的唇瓣無意識地翕動著,發出極其微弱、含混不清、卻如同驚雷般砸入阿璃靈魂深處的囈語:“彆,彆走”
聲音沙啞、破碎,充滿了從未在他清醒時顯露過的脆弱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近乎哀求的依賴。
彆走,阿璃的身體瞬間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所有的動作、所有的思緒,都在這一刹那凝固!手腕上那滾燙的、帶著痛苦汗濕的觸感,和他昏迷中那聲破碎的哀求,如同兩股洶湧的洪流,狠狠衝垮了她內心搖搖欲墜的堤壩!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油燈的火苗在夜風中瘋狂搖曳,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投射在帳壁上,如同糾纏的命運。淩淵滾燙的手心緊緊箍著她冰涼的手腕,他的痛苦和脆弱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阿璃忘記了掙紮,忘記了思考,隻是怔怔地看著他因劇痛而扭曲、卻依舊棱角分明的側臉,看著他緊鎖的眉頭和滲血的唇角,看著他兩鬢那刺目卻在此刻顯得無比脆弱的灰白。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心疼、酸楚、悸動和某種滾燙情緒的熱流,瞬間衝上她的眼眶,模糊了視線。這個強大到可以力挽狂瀾、冷靜到可以算無遺策、狠辣到可以一招斃敵的男人,此刻在她麵前,卸下了所有的鎧甲,隻剩下一個在傷痛深淵中掙紮、本能地抓住她、不讓她離去的脆弱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淩淵似乎耗儘了最後一絲掙紮的力氣,緊鎖的眉頭稍稍鬆開,扣著阿璃手腕的手指也略微鬆了些力道,但依舊沒有放開。他的呼吸變得稍微平穩了一些,隻是依舊粗重而艱難,每一次吐息都帶著滾燙的溫度噴在阿璃的手腕皮膚上。
阿璃緩緩地、極其小心地,用另一隻沒有被他抓住的手,繼續著未完成的上藥工作。她的動作比之前更加輕柔,更加緩慢,仿佛生怕再驚擾了他片刻的安寧。指尖每一次觸碰傷口邊緣,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
終於,藥糊敷好,用乾淨的軟布重新包紮妥當。
做完這一切,阿璃沒有立刻離開。她看著淩淵依舊緊握著自己手腕的手,看著他那張在昏睡中依舊帶著痛苦痕跡、卻不再緊繃的臉。帳篷內一片死寂,隻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油燈燃燒的劈啪聲。
她猶豫了片刻,然後做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舉動。
她微微側過身,低下頭。一縷如瀑的、流淌著月華光澤的銀色長發,輕柔地垂落下來。她沒有用布巾,而是用自己那縷最柔順、最潔淨的發梢,如同最上等的絲綢,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拂過淩淵布滿冷汗的額頭、鬢角、以及緊鎖的眉宇。
發絲冰涼,帶著她身上特有的、清冽如月下雪蓮的淡淡氣息。拂過滾燙汗濕的皮膚,帶來一絲細微的、令人舒適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