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辭盈漫長的一生中,有兩個瞬間恍若天光乍現。陽光?雪光,亦或者彆的,辭盈分不清。
她有記憶開始就生活在織娘家中,娘親是一個繡女,一家人靠著繡女熬枯的眼睛過活。父親是一個考試從未中榜的讀書人,一席打著補丁的長衫,持著清高吃光家裡用繡女那雙眼睛熬來的一切。
後來,繡女的眼睛瞎了,遭遇洪水,一家人活不下去,秀才就將幾個孩子全都賣了。
辭盈是被賣的最慘的那一個,小時候辭盈不懂,很久以後才明白秀才是因為嫉妒。嫉妒一個女子在那麼小的時候,就能展現出來如此的才華。即便站在後來,辭盈透過更遠的眼睛看見世界,明白在大儒坐世天才如雲的澧山書院,兒時她那曇花一現的才華其實並不能算什麼。
兩三歲的時候,辭盈總是追在秀才身後,作為家裡最小的孩子,她曾得到過這個家的一絲偏愛。秀才會將她抱在膝頭,教她認字,讀書,這在鄉間對於一個女童而言是那麼奢侈的事情。
辭盈四五歲的時候,娘親眯著眼睛在屋子裡麵織著布,秀才抱著書上下左右搖晃著頭,辭盈和哥哥姐姐們用木棍子在地上比劃。
漸漸地,秀才挪步到辭盈身後,這次他沒有一把將家中最偏愛的孩子抱起來,而是定定地看著地上的詩,隨後用一種很複雜的目光看著尚且懵懂的辭盈。
隻三日,秀才憑借一首詩在鎮上名聲大噪。之後一年,辭盈不再擁有過父親的關懷和注目,秀才將她手中的木棍換成炭筆,讓她作詩,半月一次,七天一次,三天一次......半年之後,辭盈再也寫不出來一個字。
她哭著望向自己的父親,手指已經顫抖,淚水滾滾而落,可秀才隻是狂熱地盯著手中辭盈寫廢的詩稿,翻來改去,希望這熬乾了孩童靈氣的詩稿能為他築起一方他半生未企及的青雲梯。
但很可惜,沒有,除了一開始兩三首賦有靈氣,後麵辭盈被逼迫寫下的詩稿都隻是“平平”的血淚。後來繡女的眼睛瞎了,又遇見洪水,逃難的路上瞎了眼的繡女和幾個半大的孩子全都被秀才給賣了。
人伢子將辭盈送入謝府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辭盈,你娘昨天投了井,日後你隻當這世上無你父母。”
“孩子,忘了吧。”見多了人不如鬼,這一句已經是一個人伢子難得的真心。辭盈隨著謝府穿著考究的嬤嬤走入麵前青白巍峨的牆,她沒有回身,再沒有回身。
秀才將她賣入的地方是青樓,那一袋大米之中,藏著荒年她十兩的賣身銀。
嫉妒,讓秀才失去了一個父親應該有的對自己子女哪怕微末的善意。
辭盈被嬤嬤帶入謝府的時機很巧妙,那一日恰逢謝家二小姐謝素薇選同齡的丫鬟。其實謝府一開始是為二小姐選好了的,但是二小姐說家奴無趣要自己選,明麵上是如此說的,實際的情況知情的人並不敢說一句。
也是巧合,辭盈跟著嬤嬤路過選人的院子時,恰好對上輪椅上女孩的一雙眼。虛弱,溫柔,這是辭盈對這個輪椅上的二小姐第一印象。
那一日的陽光很燦爛,以至於後麵辭盈回憶起那一天總是將小姐和陽光混為一體,明明小姐溫柔虛弱得世人皆知。
在辭盈聽見聲音下意識望過來,輪椅上的謝素薇隔著長廊被照養得很好的綠蔓抬起手指,溫聲說“我要她”的時候,那一縷天光就這麼映入了辭盈的半生。
就這樣,辭盈成為了謝素薇的貼身丫鬟。謝素薇是全天下最溫柔的人,擁有尊貴的身份,病弱的身體,在很好的愛中長大,一路成長過程中都沒有遇見什麼挫折。
所有人都將謝素薇當一個瓷娃娃,隻有辭盈除外,漫長一起長大的歲月中,辭盈看著謝素薇溫柔的眼睛,比所有人都明白謝素薇想要什麼。
——自由。
但這不是辭盈能給得起的東西。
但她會給謝素薇放風箏看,爬樹給謝素薇摘很高處的果子,還有很多......任何謝素薇因為身份因為身體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情,不用謝素薇吩咐一句,辭盈都會一一做好。
自然,謝素薇不想做卻要做的事情,辭盈也會都做好。
包括從任何角度都大逆不道地丫鬟扮成小姐代替小姐參加皇家祭祀,那一日,茹貞握住辭盈衣袖的手不斷發抖。
辭盈其實也很緊張,但有前幾次的經驗,這一次是雪日天色本就暗,有大髦又有鬥篷,其實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如果沒有遇見意外的話。
山雪崩塌的那一刻,眾人四散逃離,謝懷瑾從一處即將坍塌的房梁下救下了辭盈。
嗯,謝懷瑾,他的名字。
瑾,瑾瑜,美玉也。
蘇墓大戰以來皇室熹微,王蘇兩家勢力大挫,在朝中一直持中立態度的謝家隱有打破平衡成為世家之首的趨勢。
百年世家謝家的嫡長公子,三歲成詩五歲成文十一歲師拜澧山書院大儒之首秦穆。少有美名光風霽月有望在十七歲那年三元及第的少年郎,清冷矜貴克己複禮的謝家下任家主。
辭盈一瞬的救世主。
和辭盈日後很多年日夜輾轉的心上人。
雪色混著被壓到的房梁,漫天的灰塵似乎沾不上麵前的人一分一毫。融入雪色的背影裡,身姿頎長的少年雪白的衣袖泛著天光。